环溪仲兄问:“山谷诗亦有可法者乎?”环溪曰:“山谷除拗体似杜而外,以物为人一体,最可法。于诗为新巧,于理亦未为大害。”仲兄云:“何谓以物为人?”环溪云:
“山谷诗文中无非以物为人者,此所以擅一时之名,而度越流辈也。然有可有不可,如‘春至不窥园,黄鹂颇三请’,是用主人三请事;如咏竹云‘翩翩佳公子,为政一窗碧’,
是用正事,可也。又如‘残暑已趋装,好风方来归’、‘苦雨已解严,诸峰来献状’,谓残暑趋装,好风来归,苦雨解严,诸峰献状,亦无不可。至如‘提壶要酤我,杜宇赋式微
’,则近于凿,不可矣。不如‘把菊避席,云月供帐,黄花韬光,白鸥起予’、‘兰含章而鸟许可’,以至《演雅》一篇,大抵以物为人,而不失为佳句。则是山谷所以取名也。”仲兄曰:“善。”又问:“吾弟亦尝有此作乎?”环溪云:“前此有数联,盖偶然而合;后此有数联,则拟而合也。弟在岳阳时,尝有‘厌看花笑客,忍受草欺人’,又有‘水
流成独往,山势作朋来’、‘春令乍来风掠地,寒威潜退雪消峰’。又咏雪诗‘争屯未就云头合,结党欲成风势高’等句,时未知有山谷,盖偶然而合也。是后有‘叶稀林脱颖,
沙现水分鏕’,咏竹云‘起于怀素节,嘉乃伴虚心’,又‘柔桑翠竹相倾倒,细草幽花自发明’、‘草迷花径烦调护,波泊莲塘欠节宣’等句,时则知有山谷,盖效之而作也。”
仲兄又问:“一友人曾选吾弟诗,乃惜其气格止于杜,欲勉而上至《风》《雅》如何?”环溪云:“正恐知《风》《雅》之名,而不知其实也。”仲兄云:“何谓《风》《雅》之
实。”环溪云:“岂以四字作句,四句成章者,谓之《风》《雅》;亦岂以发乎情性,止乎礼义者,谓之《风》《雅》乎?如以发乎情性,止乎礼义,皆谓之《风》《雅》,则杜
诗无往而非《风》《雅》矣。”仲兄释然而喜曰:“何谓杜之《风》《雅》?”环溪云:“杜甫诗中如《新婚别》《垂老别》《无家别》皆《风》也;如《剑门》《石笋》《石犀
》《古柏行》《遭田父泥饮》,皆蜀国之《风》也;如《壮游》一篇该齐、赵、吴、越,则四国之《风》也;如《剑器行》《花卿歌》《骢马行》各指一事,则《风》之小者也;
如《八哀诗》咏八公,则当代名臣,《杜鹃行》则托讽于君,《丽人行》有关于《风》之大者也。如《新安吏》《潼关吏》《兵车行》《石濠吏》《悲陈陶》《后出塞》,则《雅
》之小者也;如《北征》《忆昔二首》《冬狩行》《哀王孙》,则《雅》之大者也。如《赠左相二十韵》《赠太常张卿二十韵》《赠鲜于京兆》《赠特进汝阳王》各二十韵,以至
《入奏行》《舂陵行》《裴施州》《丹青引》,则《颂》之小者也;如《谒玄元皇帝庙》《行次昭陵》《重经昭陵》以至《洗兵马》,则《颂》之大者也。如之何然后为《风》《
雅》《颂》乎。”仲兄曰:“妙,非吾弟不能至此。杜甫固重于世,今得吾弟之言,乃益重矣。太白如何?”环溪曰:“太白虽喜言酒色,然正处亦甚多。如《古风》之五十九首
,皆《雅》也;如《蜀道难》《乌栖曲》《上留田》《白头吟》《猛虎行》等,非《风》乎;如《上云乐》《春日行》《胡无人》《阳春歌》《宜春苑奉诏》等,非《颂》乎。虽
不可责其备,求其全,然舍李则又无以配乎杜矣。”“然则韩诗如何?”环溪云:“韩诗无非《雅》也,然则有时乎近《风》。如《谁家子》《华山女》《僧澄观》,则近于《风
》乎;如《失藤杖》《靳(蕲)州笛竹》《桃源图》,则亦《风》之类也。如《谢赐樱桃》《和裴仆射》,则近乎《颂》
矣;如《题南岳》《歌石鼓》《调张藉》而歌李、杜,则《颂》之类也。虽《风》《颂》若不足,而雅正则有余矣。故舍乎韩,则又无以配乎李也。故曰:近古人诗,唯有一祖二
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