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批女学生刚走,又来了一队小学生,每人手里拿着一袋食物,苹果般的面孔上,嵌着一对纯洁的明亮的眼睛,嘴唇边浮现着热烈的亲切的微笑。他们把食物轻轻的放在我们的茶几上,向我们发出音乐般的声音说道:可敬的先生,愿你们早些痊愈!我的心跳起来了。当一个年约九岁的小男孩走到我的面前时,我不禁把他的小手握住,我说:
小朋友!你几岁了?九岁!他温和的回答。谁叫你们到这里来看我们?我问。
我们自己要来的,在学校时先生告诉我们,日本人不讲公理,趁着我们国里闹水灾的时候,把东三省夺去了。现在又打算来抢我们的上海,幸亏你们这些可敬的先生!不顾自己的性命替我们全体民众和日本人打仗,现在你们都受了伤,所以我们应当来看看你们;把我们母亲给我们的点心钱,积起来买了些东西送给你们这些可敬的先生!因为我们都还小,我们没有法子去打仗。
呵,聪明的小朋友!我只能说了这么一句,因为我的眼泪已经梗住了喉咙!
刘斌和我们正在谈讲的时候,忽见一个年纪老迈的乡下老人走了进来。他身上穿着打了钉的蓝布棉袄和棉裤,自得像银丝般的稀疏的头发,约略的遮掩着后脑,前额秃得发出橙黄色的亮光来。在那满了辛苦的皱纹的脸上,漾溢着仁慈的色泽;他手里还提着一篮红艳的蜜橘,在他身后有一个身材高大的护士,随了进来。只听那护士向我们说:诸位!这位老人是一个水果小贩,名字叫作小江,他因为这次诸位为国牺牲,所以特地把他历年来所积储的大洋四十元,买了一箱蜜橘,慰劳诸位受伤的同志!
老人让护士说完时,他满面含着诚挚的笑容,走到我们床前,每人分送两只大而且红的蜜橘,我同谢英也得了两枚。我们向他道谢!他只谦逊的含笑向我们点头。
后来他走到我们连长的床前,连长收了他的橘子,说道:
你的盛情我们十分感激,但是你偌大年纪,又是小本经纪,我们怎样好白受你的,这里二十块钱你先拿去吧!
哦,官长!那可不能收,我虽然是小本经纪,但我每天一块钱的水果,可以赚四角钱,很可以过得去了!
连长露着感动的眼波,望着那老人的背影,直到转弯看不见了。他拿起一个油红的橘子,剥了皮,一瓣一瓣的在沉思中咽了下去。
这时门外一阵脚步声,几个穿着白衣服的医生和护士,来检验病人了。一个伤了右眼的兵士,他的绷带上浸透了血液,医生对站在旁边的看护,低声说了一些话后,只听他痛苦的叫道:
不行,医生,不能挖掉我的眼珠呀!
安静点,那是没办法,左眼不挖掉,恐怕连你的右眼也要保不住了!医生淡然的说着。那左眼受伤的兵士,依然不理解的喊着叫着。
不!不!我不愿让你们施手术!但两个护士已把他抬在一张有轮子的小床上,推着走了。医生依序的检视其他的受伤者,最后他走到刘斌的床前,先由一个女看护替他检视了体温,医生看了看他的脸色说道:
你的伤处觉得怎样,痛得利害吗?还好,只是不能自由转动!刘斌说。医生点了点头,忙忙的走出来了。不久又来了两个看护妇,她们是非常和蔼,亲切,她拿了装药的白镍的盒子,另外一个白瓷的盆子,还有绷带、药棉一类的东西,走到刘斌的床前,轻轻的把刘斌的臀部的旧绷带懈开;解开后三寸长两分多阔的弹伤露出来了,那个比较年纪大些的女看护,用药水轻轻的敷过之后又挑了一点黄色的药膏涂在一块纱布上,轻轻的包扎好了。她微笑道:你没有发烧,很好,再有两三天就可好了!
多谢女士!刘斌含笑说。
她们的雪白的身影消失了。
她们真好,简直不拿我们当军人待,温柔和气的为我们服务。我在战场上受过三次伤了,而这一次是好极了!刘斌慨叹的说。
不错!这次战争,我们同志们都得到意外的安慰和舒适。我们什么都不缺乏,物质上我们有得吃有得喝,而且这些吃喝的东西,是我们无论那一次战争时,都不曾有过。精神上呢我们有纯洁的安慰,有光明的鼓励,的确我们同民众是站在一条战线上呢!谢英接下去说。刘斌似乎要睡了,我们便约定假如可能的话,明天再来看他。我们别了刘斌走过林排长的屋门口时,看见林排长的身体挺直的睡在有轮子的床上。三个看护妇,静静的往手术室那边推去。他的脸色变成灰白。两只眼眶深陷下去。嘴唇露着灰紫色。谢英悄悄的掐了我的手轻轻说道:
我们恐怕不会再看见他回来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问。
我,怕他经不起施手术就要完了!谢英说。但是他们为什么一定要这样作呢?我问。当然医生是有医生的道理吧。谢英回答。
我们俩不能就这样离开医院。我们站在走廊上等了大约三刻钟,手术房的门开了,而我们的林排长呢,被一块白色的被单,连头带脸一齐盖住了。而推轮床的不是护士和女看护,而是医院里的夫役。
完了,你看他把林排长推进冰房里去了!谢英恐急的说。
什么冰房》我不大明白他的意思!
你不晓得医院里的冰房吗?那就是停放尸首的地方呀!谢英凄然的说。
我们再去看看熊班长吧!我提议说。谢英点头赞成。于是我们又找进熊班长的房里。
熊班长见了我们问道:你们知道林排长施过手术怎么样了?
谢英向我递眼色,我明白他的意思。熊班长和林排长是很好的朋友,同时熊班长也受着伤,这个可怕的消息,怎好向他报告?只得支吾道:大约很好吧!可是他因为才受了手术另外住了单间房,恐怕一时不再回到这里来的。
但是我总不放心,他伤得太重了!昨夜他把支饷簿子交给了我!熊班长的声音有些发颤了。我们连忙安慰他道:
不要紧的,这里的医生手术很高明,一定有法子想.班长还是自己保重吧!是的,谢谢你们!我们告辞出来时,看见又抬了一个受伤的人,补充了林排长的铺位。
医院门外正刮着凄冷的北风,天上没有星没有月,我们在这昏暗的夜中,回到了军营。
今午前线很沉寂,不过我们接到命令,明天早晨要回到前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