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欣默默地听着,抿了一小口酒。蟋蟀在墙外瑟瑟地低鸣着。田部把第二杯酒又一饮而尽,然后就伸过手抓起了阿欣那像绢丝手帕那样柔软、没有戴戒指的手。阿欣的手一动也不动,顺从地被他握着这软绵绵、微微有点凉的手,过去的种种往事又涌上了心头。这时在田部的醉眼里,昔日的心上人就坐在对面,依然是那么漂亮,真使人感到有如梦境一般。随着年岁的增长,田部也积累了不少人生的经验,在生活的激流里,有时竟平步青云,有时又一落千丈,可是,当年的情妇却依然如故,端坐在自己的面前。田部盯盯地注视着阿欣的眼睛,啊,连眼角细微的皱纹都一如既往,脸型的轮廓也没变,田部心里不由地暗暗惊奇,真想弄清她修仙的诀窍。“难道社会的动荡就一点也冲击不到她吗?在这漂亮的衣柜、考究的长火盆、繁茂的蔷薇花所装饰的环境中,微笑着坐在自己面前的她,也该有五十岁了吧,可还是个饶有风韵的女人。”
在田部的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生活在公寓里,年仅二十五岁的妻子整天为生活奔波的疲惫身影。阿欣从火盆的抽屉里取出银制的烟嘴,把纸烟折成两截,接上半截,点了火。她注意到,田部的双膝正在习惯地不停抖动着。“或许是生意不太顺利吧?”阿欣细心地观察着田部的表情,揣度着他的心思。当年去广岛时那种热切的痴情,已经从她的心里冷淡下去了,面对这种长期隔绝的现实,相互间会产生某种不协调的感觉,而此刻,这种心情使阿欣感到寂寞和不耐烦。无论如何也不能燃起过去那火一般的激情了。在她的心目中,这个男人的一切魅力都己消失殆尽。即使再造成那种气氛,激情可再也不能复燃了。她感到很焦躁。
“能不能帮帮忙,借给我四十万块钱?”田部突然说。
“什么?钱,四十万,好大的数字哇!”
“喂,现在,无论如何,也得借这么一笔钱,你有办法吗?”
“没办法,您跟我这种坐吃山空的人谈这个,不是存心难为我吗?”
“话不能这么说,好借好还,我可以付很高的利钱嘛!”
“不行。怎么说也没用。”、阿欣倒吸了一口凉气,顿时好像全身都凉透了,不由得回想起与板谷那种悠闲的交往。她怀着失望的心情,从火盆上取下烧得滚开的铁壶去泡菜。
“那么,二十万总可以了吧,我是不会忘记你的恩德的。”
“您这人真怪,张口就提钱。您是知道的,我本来就没有钱嘛……我也很缺钱。您这次不是来看我,而是为着钱的事才来的吧?”
“不!是想来看看你,不过咱们还有什么不好商量的呢?”
“还是跟你哥哥去商量更好吧。”
“这笔钱,是不能跟他商量的。”
阿欣没有再搭话。她突然感到过去两个人火热的恋情,现在已荡然无存了。那不是恋爱,也许只是两性间强烈的吸引吧。这之间的情感,就像秋风中的落叶,枯萎了,随风飘零。坐在这里的自己和田部,只不过是陌生男女的一般交往。想到这儿,就好像一股寒流袭上心头。田部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微笑着小声说:
“我住一宿,行吗?”
他探着身子询问正在喝茶的阿欣,阿欣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回敬说:
“那可不成。可不能和我这老婆子开这样的玩笑。”
阿欣笑了,她故意把眼角上的皱纹显露出来,那整齐的洁白如玉的牙齿闪着光。
“你可太冷酷无情了。好吧,钱的事一句也不提了。你还是像过去那样任性……你这里可真是世外桃源哪!没有危机,没有竞争,你真是命好,运气好,实在是叫人羡慕!现在的年轻女人可就太苦了……噢!你会跳交际舞吗?”
阿欣从鼻腔深处哼出了几声苦笑。她想,年轻女人的辛苦,这跟我有什么相干?她搭讪着说道:
“跳交际舞,我可来不了。您跳吗?”
“多少会点。”
“那自然会有中意的舞伴喽,所以才急着弄钱,对吧?”
“你别胡说八道。我可没那些闲钱去向那帮女人献殷勤。”
“可是,瞧您这一身打扮,也够绅士的了,现在也算得上了不起的大人物喽,有个干大事的派头。”
“逢场作戏嘛,这是必要的行头。可是一掏腰包就晦气了,兜里空空如也……”
阿欣抿嘴一笑,望着田部垂到了额前的蓬松的黑发心想:“再也不是戴着四角帽的大学生了。”他的眉宇间显露出中年男子特有的气概,阿欣仔细地观察着田部,又给他续了杯茶。
“听说最近钱要贬值,是真的吗?”
阿欣像开玩笑似地询问着。
“怎么,是手里有一笔钱,在担心吗?”
“你这个人哪,可真是变了,你已经钻到钱眼里去了。我是听说钱要贬值。”
“这是无根据的谣传。从现在日本的形势上来看,还不至于发生贬值。反正手里也没有钱,也用不着担这份心。”
“有点道理……”阿欣兴冲冲地拿起威士忌酒瓶,给田部满上一杯。
“唉,真想去箱根那样安静的地方,美美的睡它两三天。”
“您是太累了。”
“嗯,是为钱操心哪!”
“要真是为钱操心,还算值得,也跟您这身打扮相称。比把心思用到女人身上可强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