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欣的这番挖苦话,在田部听来,感到特别别扭。“看来,若是能留我在这住一宿也就算她赏脸了。”他注视着阿欣,端详起她的下巴领,那有力的线条显示出她倔强的意志。突然,田部的眼里又闪现出那哑女佣人顺从地低着头的少女形象,她虽然算不上漂亮,可是年纪轻,动作也很轻盈。这个对于对女人有着贪婪欲望的田部来说,是感到很新鲜的。说实在的,若不是谈钱的事,这次见面也许不至于变得这样乏味。田部这样想着,越瞧越觉得阿欣是有些老了,就好像一尊上等的古玩。阿欣似乎也察觉到什么,她站了起来,走到隔壁的化妆台前,取出一支荷尔蒙,迅速地注射到胳臂上,然后用脱脂棉使劲地揉几下,又对着镜子,用粉扑轻轻地拂了拂鼻尖。已经激不起感情波澜的一对男女,这样毫无趣味地相会,不禁使阿欣懊悔万分,一种委屈的心情油然而生,不知不觉地涌出了眼泪。她想,现在若不是田部,而是板谷坐在那儿的话,她就会伏在他的双膝上痛哭一场,甚至可以尽情地撒娇。可是,现在坐在长火盆前的田部,到底在想些什么呢?是喜欢我还是为了钱的事才来的呢?阿欣也想过干脆叫他走吧,但又想,还是应该在他心里留下点余念为好,他肯定搞过不少女人……阿欣上厕所回来,经过女佣人的房间时,向里边望了望,这哑巴正在埋头用报纸照着底样,学习西服剪裁技术。她弓着腰,丰满的臀部紧贴着榻榻米,全神贯注地剪裁着,那卷曲的黑发下露出白嫩嫩的脖子,显得很有诱惑力。
阿欣回到火盆前,看见田部正躺在榻榻米上,她顺手打开茶几上的收音机,播出的正好是贝多芬的第九交响乐,一时乐声大作,田部翻身坐了起来,把酒杯端到了嘴边说:
“还记得咱们一块儿去柴又的川甚吗?不巧遇到了大雨,就坐在饭馆里,还吃了一顿鲤鱼呢。”
“嗯,记得的。那时是食品短缺时期,能吃到鳗鱼是很不错的了。那是你入伍以前……记得壁龛上的花瓶里插着红百合花,咱们在那开玩笑,把花瓶都碰倒了,是不是?”
“是那样……”
阿欣的脸上顿时泛起了红晕,表情也变得似乎年轻许多了。
“什么时候再去一趟吧。”
“嗯,是啊,不过我已经不再想出远门了……现在那家饭馆恐怕是想吃什么就能吃到什么了吧。”
阿欣为了不致把想要大哭一场的感伤心情就此消除掉,正努力地追溯着过去的情怀,这时一个与田部完全不同的男人,又浮现在她的眼前。那时战争刚刚结束,她同一位姓山崎的男人也到柴又去过一次。不幸的是,山崎不久前在做胃肠手术时去世了。那次去是在夏末,在一间稍微发暗的房间里进行第二次幽会。自动提水站水泵的咕咚咕咚声在耳边回响,知了在起劲地叫着。那些抢购食品的人们骑着自行车,像赛车一样从窗外江户川的大堤上飞驰而过。银色的车轮在闪着光。山崎年轻英俊,使阿欣一见倾心,她心里充满了神圣的爱情。当时,吃的也很丰盛,由于处在战后所特有的那种气氛之中,一切是那样的安静……还记得在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是在通往新小岩的军用公路上搭公共汽车回来的。
“上次分手以后,又碰到中意的人了吧!”田部问。
“您说我吗?”
“当然……”
“中意的人……除了您,还能有谁?”
“你说谎!”
“咦!好大的火气呀,我说的是实话嘛!到了这步田地,谁还要我……”
“我不相信。”
“唉!反正我这朵花还得开下去,一个人过也许还更舒心些呢!”
“我看你今后的日子还相当长呢。”
“那当然了,直到变成一个老态龙钟的老太婆……”
“你还得找个相好的吧。”
“哟!就拿您来说吧,过去的海誓山盟哪里去了,真想不到现在不但忘恩负义,还满嘴屁话!当年的田部该是多么真诚、惹人喜欢的堂堂男子汉哪!”
田部拿起阿欣的银烟嘴,试着吸了一下,没料到把苦涩的烟油子吸到舌头上了,他赶紧拿出手帕,又是吐,又是擦。
“没常清理,有点堵了。”
阿欣笑着,接过烟嘴,在纸片上轻轻地敲打着。田部感到她的生活实在不可思议。这残酷的社会现实竟在她身上很难找到任何痕迹。看来,让她拿出二、三十万块钱,也许并不很困难。现在,田部对于阿欣的肉体并不那么眷恋,但还是希望从这个女人的身上挤出点油水来。战后回国,血气方刚的田部想办个公司闯一闯,可是从哥哥那里弄来的钱,还不到半年就折腾光了,而且他不但讨了个老婆,还搞了一个姘头,偏偏这个女人又要生孩子。因此,田部就怀着侥幸的心理来找阿欣,指望也许还能沾点光。不过阿欣已没有过去那种一往情深的热情了,更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她规规矩矩地坐在对面,显得一本正经。田部想表示出亲热劲儿,又一次把阿欣的手拉了过来,紧紧地握住。可是阿欣只不过是却之不恭地让他拉着而已,连身子都没往他这边探一探,仍用另一只手在磕打着烟嘴里的烟油子……看来昔日那种相互怀念的深情是一去不复返了。岁月的流逝,长期的隔绝,不同的经历,在他俩的心中积聚下复杂的感情。这次,他俩是在各怀心腹事,互相存有戒心的情况下重逢的。小说的偶然性,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存在的。他俩的事如果写成小说,也许是美妙的、甜蜜的。但眼前的场面却是微妙的人生的真实写照。令人向往的重逢却引出了相互拒绝的苦果。在田部的头脑中甚至还闪过这样的念头:“杀死她!”但又一想:“杀了她,我可就变成杀人的罪犯了。”可是再一转念:“这种不为人们所注意的女人,杀了她一二个,有谁会发现呢?”田部这样想着,陷入了内心的冲突之中……当他再次认定那样干自己肯定是个可耻的罪人时,又感到“你真是个糊涂虫!”不料这样一个对什么都无动于衷的老朽,却能平安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在她那两个衣柜里,肯定还满满地装着五十年来所积攒的衣物。过去她曾给我看过一个法国人送给她的贵重的手镯,类似的珍宝她肯定还有不少。这所房子当然更是属于她的了。干掉这样一个只有一个哑巴女佣人的女人,没啥了不起的……田部一面胡思乱想着,一面又想起学生时代同她相恋,直到战争中间仍然是情意绵绵……这些往事恍如昨日,记亿犹新。醉意使他有些头晕目眩,阿欣的容貌刺激着他的神经,使他感到浑身麻酥酥的。现在,他连摸一摸阿欣手的欲望也没有了,这使他感到他们昔日的情谊具有多么大的份量,又在自己的内心留下了多么深刻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