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欣站起身来,从抽屉中翻出一张田部大学时代的照片。
“嗬,你还真留下点老箱底呢。”
“嗯,还是我从隅子那里要来的呢。是认识我以前拍的吧?活像个大少爷!还穿着带小花的湛青和服,多帅呀!可不像个满嘴屁话的人呐。带回去让您夫人也瞧瞧吧。”
“那可真是个幸福的充满理想的时代……”
“可不是,若真实现了您那时的理想,您田部先生如今肯定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了。”
“我可没有那么好的运气。”
“喂,可也是。”
“还不是因为你呀。当然,这场仗也是打得太长了……”
“暖哟!您说这话可真是昧良心,我看您这人真是变了,变得庸俗不堪了。”
“嘿嘿,什么庸俗不庸俗的,人就是这样嘛。”
“那么,我把您这照片珍藏在身边这么多年,还不是真心?”
“多少有那么点意思。可你为什么没送给我一张呢?”
“我的照片?”
“喂。”
“我的照片可够吓人的。当年那些艺妓的照片和明信片不是都送到你们前线去了吗?”
“是有过那么一张,后来也不知弄到哪儿去了。”
“你瞧,还是我真心吧。”
看来,隔在两人之间的长方型火盆这个“屏障”还是没有“崩溃”的迹象。田部已经完全醉了。阿欣面前的那杯威士忌,开始是满满的,现在仍然剩下大半杯。田部又把凉茶一口气喝了个净,毫无兴致地把自己的照片朝旁边一扔……“还能赶上末班车吧?”
“走不了啦,醉成这样,你还忍心赶我走?”
“嗯,当然了。恨不得一下子把你推出去。这儿住的都是女人,邻居要说闲话的。”
“什么邻居、闲话?!那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
“是哪个野汉子会来吧?”
“讨厌!田部先生,您怎么能说这种混帐话,真让人恶心!”
“好吧,要是弄不到钱,二天三天我也不走,就住到你这儿啦。”
阿欣两手托着腮,睁大眼睛,看着田部那发白的嘴唇,百年之恋已经走到尽头了。她沉默着,往昔那男子汉的气概、风度,青春时期特有的荣辱感,如今在他身上是一丝一毫也找不到了。阿欣真想拿出一包钱,把他打发走算了。不过,对于眼前这个无赖的醉鬼,连赏给他一分钱也不甘心。把钱给那些陌生人也比给他强。没有比这种没皮没脸的男人更可恶的了。对于那种以诚相见的男人的痴情。阿欣是有过几次体验的。她曾被那种痴情陶醉过,认为是高尚无比的。多年来,她除了选择一个真正理想的伴侣之外,再没有别的兴致了。可是,现在田部在阿欣的心目中已经沦为一个不可救药的庸人。他没死在战场上,活着回来了,这使阿欣感到是命运在捉弄人。当年阿欣曾经到广岛去追求过田部,看来那个时候就该同他一刀两断。
“你为啥总盯着我?”
“暖呀,您方才不是也一直盯着我吗?谁知道您在打什么鬼主意。”
“不,不论哪次见面,我不是总被你这个美人给迷住吗……”
“我也一直认为您比往常更英俊了……”
“你说假话!”
田部总算把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要杀死她的话憋住了。
“您现在还年轻力壮,今后的日子差不了。”
“你不也会更不错吗?”
“我?我已经没用了,像朵枯萎的花,过两三年就要回乡下去了。”
“你不是说过,要在寻欢作乐中了此一生吗?”
“我可没那么说。我是一个靠回忆生活的女人,只有回忆才是我最宝贵的财富。咱们还是做个好朋友吧。”
“别耍这套女学生腔了,什么朋友,什么回忆不回忆的,有什么意思?”
“不过,去柴又的事还是您先提起的嘛!”
田部的双膝又习惯地抖了起来。他还是在盘算着钱,哪怕就是五万元也行。
“的确不能再通融了?我把公司抵押给你,还不成吗?”
“唉,又是钱,您跟我谈这个算是找错了门,我一个有钱的人也不认识,我手头也正缺钱花,倒也想跟您借几个呢!”
“手头宽绰了,马上就给你送上门来,你是我难忘的心上人嘛……”
“别花言巧语了,没钱就是没钱。咱们不是说好了不谈钱的吗?”
田部好像被深秋的晚风吹得凉透了全身,他握住长火盆边上的铁筷子,霎时间横眉怒目,杀气腾腾,两眼闪出可怕的凶光。面对着这个神秘的有诱惑力的人影,他把铁筷子握得更紧了。心头一阵狂跳,好像突然一个晴空霹雷,田部打了一个寒战。阿欣用有些惶惑不安的眼神看着田部握着铁筷子的手。她感到,这样的场面似乎什么时候在自己的身边出现过。
“您醉了,还是住下来吧。”
一听说可以住下来,田部那紧握着铁筷子的手马上松开了。这时,他确实已经醉了,他站起身来,趔趔趄趄地上厕所去了。阿欣望着他的背影,好像预感到了什么,从心里发出了轻蔑的冷笑。这场战争,一下子改变了所有的人的心灵了啊!
阿欣从茶具架上取出几粒兴奋剂,迅速地用水服了下去。一瓶威士忌还剩下三分之一左右,把这些都给他灌下去,让他醉得像个死猪似的去睡吧,明天再撵他走。不过,自己可是不能睡的。阿欣这样想着,顺手把田部青年时期的照片轻轻扔到烧得很旺的蓝火苗上。黑烟袅袅升起,烧纸的气味扩散开来,女佣人赶忙打开拉门向这边窥视着。阿欣微笑地打着手势,让她把客房铺好。为了抵消烧纸的味道,阿欣又切了一片干酪,投到火盆里。
“哎,什么烧着了。”
田部从厕所走过来,把手搭在女佣人丰满的肩头,从走廊向这边张望着。
“想烤点干酪,尝尝味道,用火筷子夹着,掉进火盆里了。”
在淡淡的白烟中,一股烧干酪的黑烟腾然升起,圆圆的电灯好像飘浮在云中的暗月。那浓烈的烧焦了的油脂味很刺鼻。阿欣背着浓烟,把四周的隔扇门依次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