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感觉在我的感觉中,西湖骨子里浸漫着迷茫的意象。比如西湖的西,就是一个零落的字眼。大凡与西相触,总会附生一些颓废的浪漫,空透出靡然的风度,暗藏着淡然的凄迷,隐约着没落的荒芜。
初冬的黄昏,夕阳如血,水波晃动,一湖酡染。孤山的影子寂静睡在湖水中,铺出虚长的身影,一艘艘游船从影上驶过,撕碎,平静后再撕碎。
我独自坐在平湖秋月,喝着龙井,身后立着康熙皇帝的题碑,四周空空荡荡,难得的一个暮日安静时光。服务员有些潦草笑意,大致是羡慕我独占了平湖秋月整整一个恬静的午后。惊鸟从小瀛洲的柳梢上飞过来,掠过湖面,影子跳跃在波尖上。群聚群散,鸣叫着,在宽广的空间中展现着自己的姿态。远山逐渐隐入暮色,起伏的形态在淡蔼中有些飘忽。此时,在我的眼际中,它们都具有了诗行的浪漫效果。
残荷,衰草,冷风,寒湖,对应着我清冷的目光。我直面西湖的黄昏,一种心灵上的接近和慰贴。西湖,文人心中理想的故园,千百年来,他们口中念着诗文,惘然于湖上。他们只需要到西湖走一走,对自己有过一番慰籍,峨冠博带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心中搭建起了理想和梦想。此刻,我突然就有了一种难以克制的冲动,眼眶潮湿。
我想起了赵鑫珊的一句话:一座城市需要一个标志,像晨钟暮鼓一样时时刻刻提醒人们如何生存。西湖提醒的不仅仅是杭州,她提醒的应该是整整的一个中国文化层面。
2、时间南宋王朝在风雨飘摇之后,落泊于湖边。此后的西湖,柳絮飘飘,暖风熏人,湖上楫声桨影,凤萧声动,达官贵人惺忪醉眼,文人华章颂达,舞女裙裾飞舞。在这个杀戮和歌舞并存的时代,虚幻、功利、极乐漫生,时代需要逃避,北方刀光剑影逐渐在记忆中黯淡。大致从那时候开始,西湖在漫长的时光中被柔媚、轻艳、娇美所覆盖和笼罩。
朝廷的一次次放逐,筑就了湖上文化经典。俯仰之间,唐人宋人早已风尘仆仆,鲜活的生命化成了飒飒湖风。浓于情怀、淡泊拔俗的诗文却留存下来了。西湖需要文化来涵盖,西湖需要这样的时间长度来丈量。文人的心是枯燥的,需要有这样一泊湖水来滋润,倚着栏杆涑涑落泪,轻吟浅唱。一切的一切,比如世象纷争,比如情长苦短,比如人生枯荣,遁入时间之维消失得不知踪影。
满眼绿波洇漫,袅袅烟波空蒙。这方湖水有了空明禅意、有了开阔澄明。白堤、苏堤、杨公堤;西泠桥、断桥、长桥;孤山、吴山、凤凰山;慕才亭、风波亭、湖心亭;保淑塔、雷峰塔、六和塔;岳庙、于谦祠、秋瑾墓;三潭映月、平湖秋月、西泠印社,时间在这些建筑物身上流转和消逝。湖岸逸出蔌蔌柳花,湖风飒飒浅唱,远方峰峰岭岭,近处山山谷谷,漫湖水色醉得酡然,波光晃晃悠悠。几千年的声韵还在流淌,几千年的时光还在延续。
南宋太乙宫破败了,成了一堆废墟,清朝的外行宫建在南宋的故址上,如今又复为废墟。废墟,显示出了几个王朝在时间之中的模样。这堆废墟,到底算作清代的还是宋代的呢?没有人作答,只有湖风轻轻吹拂,吹皱一湖寒波,粼粼漾开的湖光有些闪眼。
、爱情自从有了西湖可比西子的段句,西湖便开始了卓约、妩媚,浓艳的粉脂味铺陈,铺张出了潋滟湖色,铺张出凄凉的爱恋。
湖水呀,湖水呀,几千年地摇,到什么时候才能停息?我突然想起了苏小小。她是怎样一个女子呢?虽是名妓,但决不媚俗。一定清丽,像一湖秋波;一定凄清,像落叶;一定孤傲,像暗夜开放的花朵;一定冷落,像秋风。十九岁的年华,青春梦寐,她像一湖荷花热烈绽放,轻艳飘摇,暗香起伏。她抚动琴弦,唱起《同心歌》:妾乘油壁车,郎跨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歌声漾动波光,群鹭飞舞,鲜花开放,人潮涌动。透过钱年时光,我追溯到了她的目光,忧郁,寂寥,迷茫,苦楚。回眸一笑,带着一丝冷酷,但掩饰不住柔弱情怀。多少次落日,小小倚在西泠桥头,楚楚地眺望远方驿道。负心郎走了,终极性的热恋使她的心身支离破碎。她拦不住自己的情感,相思,相思,还是相思。清泪洇透衣襟,一寸一寸地消香玉损。小小孤独的身影闪进了波光之中,虚虚浮浮,杳然凄笑。留下多少多情人驻足叹谓,为之期期艾艾。
只要是真情的,一生付出,在所不惜,即便死亡,也笑靥如花。若是在今天,她又该是如何的决然呢?余情未了,都附于一湖山水吧。我不敢大声叹怜,摈住了呼吸,生怕打扰了她一千年的梦境,我确信她的魂魄就隐匿在这湖中,可是在哪里呢?我曾经从湖水中捞起过水葫芦,它浸透着西湖的韵道,西湖的阴柔,西湖的清幽。不知道它们有没有被此情浸染和穿透?我又一次想念苏小小,这个与我并不相干的女子,一千五百年前的女子。
西湖,是极易诞生故事的地方。妩媚女子漱漱落下的清泪,心襟摇曳的男人目光迷蒙地不知定夺。渐渐地,在苏小小背后,有了一些铺垫,白娘子,杜十娘,祝英台,还有更多不知名姓的女子。她们黯自神伤,孤影自怜。西湖由于她们的造化而玄艳、飘渺。她们相继萎谢,空留湖光,阒寂无声。
她们因为短暂而美丽,为自己的爱情而美丽。她们把西湖幻化成了自己的音容笑貌,湖水的波光是她们含泪的眼睛,柳烟是她们眼睫毛,湖风是她们衣襟飘飘。西湖成了她们感情的废墟,她们的叹息从波尖和莲枝上传来,荏弱的心灵在颤栗,她们的爱情在这里凋谢,她们那么多的忧伤和怅惘该向谁去排遣?那么,还有多少女子的情感在湖上聚升和丧失呢?我似乎看到了很多,似乎一个都不见。
4、夜晚夜晚的南山路。高大横霸的法国梧桐树,茶楼、酒吧、咖啡馆,欧化的建筑,五花八门的广告牌,使得她具有了浓烈浪漫的异域情调。
卡那酒吧,罗马假日咖啡馆,天度酒吧,蜂房酒吧,太古咖啡,百分百咖啡,哥顿酒吧,哈乐淇林屋,上岛咖啡,经典酒吧,它们在南山路上鳞次栉比地排列着。男人和女人,美酒和咖啡,暧昧的灯火,拥挤在这片狭长的领域中。空气中飘荡着一些不确定的因素,比如想象和猜测,比如妩媚的眼神,比如浪漫的情愫。
南山路的某一段,一座叫“茶人居”的茶馆里,我凭窗而坐。我喜欢在茶楼上消遣自己的时光,可以什么事都不做,只消靠在藤椅上,养一养神,喝自己喜欢的茶,比如闽南铁观音,比如西湖龙井。桌上搁一本《博尔赫斯诗集》,为自己作个装饰和点缀。窗外正好下着雨,蜗在茶香里品着单调的雨滴,可以增添几分惬意。
锈黄的灯液透过硕状的梧桐枝叶流泻下去,支离破碎地洒了一地,满地枯黄树叶堆积着,生出凝重萧落的氛围。隔着视线的漆黑处就是西湖,悄无声息地蛰伏,我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了她的气息逼人。茶楼的墙上挂着古旧的窗雕,一付沧桑的模样。一些人物栩栩如生,大致是“水漫金山”的故事。几件仿修内司窑瓷器,一丁点模糊的灯光映照,青瓷釉质折射出的色泽,在玻璃橱柜中闪耀着,有一些动人。
还有一种眼神,是很诱人的。坐在黄花梨屏风前弹奏乐曲的女子,在迷蒙的光线烘托下,脸色显得凄清苍白,像玻璃橱柜中的青瓷,像隔了些年代,有一些远古的美,容易让人生出一番眷怜。女子很精致,像黛玉。偶尔抬头一颦一笑,那眼神有些缠绵有些激越。一曲古筝,是《高山流水》。又一曲古筝,是《广零散》。如玉珠落盘,如鹰击长空,如翔鱼潜底,如水流潺潺,如空谷来风,皆出于纤纤玉指。弹毕,长久无语,唏嘘不已,屏风中的孔雀兀自热烈开屏。极美的音色,扰人的茶香,又有西湖一侧作陪,这样的夜晚便很迷人了。
在另外一个夜晚,另外一个地点,科罗拉多酒吧,幽蓝的灯光星散在漂浮的迷雾中。柔情的低语,撩人的眼神,煽情的音乐,荡漾的酒香,举起的高脚杯发出清脆的玻璃碰撞声响。我和画家王柄根,还有他的女人,面对面坐着,点了科露娜啤酒,又要了爵士冰锐青柠汁,兑着啤酒一杯杯地灌着。紫红的镭射灯穿透幽蓝,落在我们同样紫红色的眼脸。空气中漂浮出迷幻的情愫。
“唰”!一束璀璨的灯光笼罩住站在露台上的女子。她,酒吧的歌手,目光充满迷茫,隔离了多重变幻的灯光,看过来,有些飘摇。精巧的脸蛋,穿着性感的露脐衫,只是略显消瘦,略显小巧,波浪的卷发将将托出她忧郁的表情。我想起了橘子花。音乐缓缓响起,唱的是刘若英的《后来》。一群二十来岁的女孩,个个精致秀媚,穿着薄如蝉翼,恰如其分地流泻出肉欲,一种舞姿一种媚态,穿越了男人的想象和思维。
“后来,我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可惜你早已远去,消失在人海。后来,终于在眼泪中明白,有些人,一旦错过了就不再。”
清丽的嗓音,舒缓的曲调,诱人的情愫,在朦胧的酒吧缠绕,在我的心头纠缠。歌声消散,女孩们渗透进酒吧中的每一个角落。
大致从苏小小开始,1500年了,有太多关于女人和男人的故事在西湖诞生,到底有多少这样那样的女子在飘摇零落呢?十里风光十里暗香。她们交织成一副动人的图案,她们延续了历史。在欲望的领地周旋,在男人的酒气中回转,在男人轻浮的目光中败落,在灯火阑珊处隐没。她们将自己的生命荒芜在这片温柔之乡,形成了另一片动情的废墟。
那么,现在的西湖又有多少个这样的女子呢?暗夜宽广,灯火阑珊,粉香迷离。这样那样的酒吧中,形形色色的女子暗香浮动,她们在物欲和情欲之间沉沉浮浮、生生灭灭。她们姿态千百度,她们繁华和虚幻了西湖的每一个夜晚,西湖的夜晚使她们风姿绰约,并引领着她们奔向欲望的极地。
我想起了这样的诗句:乱花渐欲迷人眼。
5、废墟杭州的每一个夜晚,织涣出梦幻的色彩,和地图上的许多城市一样,灯红酒绿,车水马龙,人潮汹涌,百尺楼头挤挤挨挨。许多欲望在生成,许多笑容在敷衍,许多小说在继续。西湖却很安静,安静的有些决然。她见识过的繁华过多,接近于频繁,于是显得旷达、平静。因为有了旷达的西湖,杭州才有了超脱之处。
西湖的姿色太精致了,事物总是需要一些缺陷来衬托的。朝廷贬谪成就了湖派文化,巨大的落差使得他们摈弃了繁杂的纷争,有了平常姿态遁入西湖,于是诞生了湖上精彩。他们寂寞地举杯,畅达地吟咏,惊艳的诗文,一声声地流转湖光之中。既然仕途枯萎,我何不用心诗文?他们理想破灭了,心灵已经形成了另外的废墟,但是生命还在继续,他们的激情从心灵的废墟上站起,于是每一片波光中都浸盈着他们的灵性和精气。
时间增加了魅力,历史构成了张力。西湖从清晰走向漫漶,又从漫漶走回清晰。废墟从西湖开始盛行,雷峰塔、城隍阁、岳庙、净慈寺、望湖楼,它们曾经辉煌,又逐渐沦为废墟,后人继而又在前人的废墟上建造起自己的建筑。很多的废墟被现代人重新开发,西湖的废墟越来越少,重建的景点越来越繁密,越来越复杂。我总认为没有多大的必要,废墟难道不是景点吗?今天的能够代表过去吗?如今,我到哪里才可以找到真正意义上的废墟呢?泛泛湖山、绵延的庙宇、壮士的荒坟、贞洁的爱情、反复的晨钟暮鼓,延续了西湖的历史。很多时候,我驻足于湖畔,闭目倾听净慈寺诡秘暮鼓,有了一种战栗感。废墟的身影重叠而来,铺张到极致,内心再度拥挤。我只想僵寂在废墟中间,纯粹地站立,不想有任何的思想,也不想有任何打扰。
一个王朝的废墟,一段戚美的爱情,一片文化人的点染,构筑了一种文化的方向和进程。湖上废墟多:比如建筑,坍塌,破败;比如爱情,凄迷,寥落。比如记忆,黯然,委顿。残荷干枯在湖面上,匍匐成片,静静死去,构成植物的废墟。我知道,来年春天,一湖荷花丰盈,西湖又将从废墟的记忆中苏醒。
6、怀念西湖边的每一块残碑,每一截断壁,都沉寂在一堆堆荒芜的杂草丛中。十里歌妓唱响的最后一曲挽歌:“我不轻易为谁绽放,我只为自己鲜艳。”她们的声音在废墟中消退。风起来了,寒梅轻绽,疏影横斜,暗香浮动。几个朝代的诗人徜徉过,风光过,失落过。很多人不想走了,意志渐消,锐气频减,西湖成了他们生命的废墟,成了他们生命的终点。
西湖的精气从湖岸的杨柳、孤山的寒梅、满湖的荷花、清香的熏炉、曼妙的舞姿、艳丽的歌者身上开始聚拢,我嗅到了浓艳的气息,看到了古朴的风尘。于是西湖荡漾的不仅仅是水,而是一湖思想和激情。于是,西湖凝聚成一种气韵,一种精神,让我产生了无数的怀念。
末记:北山路13号,铁路干休所,画家王柄根寄居的寓所。一幢红砖青瓦的苏式老旧建筑,掩映在樟树林之间,出奇的安静。2004年12月,我在此写下了这篇稿子。推开窗户,碧波漾动。我想起一位湖派女诗人的诗句:在寂寞中醒来,在热闹中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