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从坟墓里爬出来的神本身只是神的影子;真正的活的神,雨水、阳光、雷电、生死、天堂、地狱的主宰,其所以存在,也只是归功于那率制生死的恐惧和希望之力,这两种势力以表象中的实体照耀着将来的黑暗深渊(意思是说:使我们想象到有主使者存在。——译者)。现在是最平淡不过的、完成了的、决定了的、永不能改变的、成就了的、排外的;在现在中,想象和实际打成一片;因此在现在中,神没有立足之处,没有用武之地;现在是无神的。但是将来则是诗的领域,是无限可能与偶然的领域——将来的事物可以如此可以如彼,可以如我所愿,也可以如我所虞;它还没有堕入不可变更的顽强命运;它还高悬在‘平凡的”实际与现实之上,而飘摇于有无之间;它还属于另外一个“不可见的”世界,一个不被重力定律约束、只被头脑活动定律支配的世界。这个世界便是神的世界。现在属于我,但将来则属于神。我现在存在;这个当前的、可是当然立刻就要过去的瞬间,神不再能从我身上剥夺去;已经发生的事,像古人所说过的那样,即使是上帝的全能,也无法使它不发生。但是我会不会在下一个瞬间存在?我的生命的下一个瞬间是不是依靠我的意志?还是与现在这一个瞬间有必然的关联?不是?偶然多到无法计数:我脚下的地板,我头上的屋顶,一个闪电,一颗枪弹,一块石头,以至于一颗我没有放进食道而放过气管的葡萄,每一瞬间都可以使现在这个瞬间永远与将要来的那个瞬间脱离关系。然而慈悲的诸神在防止着这种强暴的拆散;他们用他们灵气所造的不可毁伤的身体,填满了人身上会遭受到一切可能危害侵袭的孔隙;他们把将临的瞬间连接到过去的瞬间上;他们联络将来与现在;他们在无间断的衔接”中具备着、拥有着人们——有孔隙的神——仅仅在间隙中、仅仅间断地具备和拥有的一切。
慈悲是诸神的根本特性;不过,如果他们并不全能,如果他们并不能逃得了自然无意的法则、亦即自然必然性的锁链,如果他们并不在个别的、决定生死的情况下表现为自然的主宰,表现为人类的朋友和施惠者,如果他们并不行奇迹,他们怎能是慈悲的呢?说是诸神,倒不如说是自然给配置了肉体的力量和精神的力量,使人能够自保。不过这种自然的自保手段是否永远足够呢?如果不是有一只超自然的手阻断自然秩序无情的进行,我不是要常常陷入无救的地步吗?自然秩序是好的;但是它是否永远好呢?譬如说,这一场久雨,这一场久旱,是完全在自然秩序之内的,可是,如果神不援助,不取消这场旱灾,我。我的一家、这个民族本身不是要因此消灭吗?因此奇迹是与神的统治和天意不可分的.奇迹确乎是作为与自然不同的力量和实体的神的唯一证明、启示和现象;取消奇迹,就是取消神本身n诸种仿样不同于人呢?诸神与人本质上相同,其不同仅在于神是无限制的,人是有限制的,尤其是神是永远的,人只是暂时的、片刻的。
人们活着——有生命是神的性质,有生命是神性的根本特性、基本条件——,可是不幸的很!并不永远活着,人们有死,而神则是不死的、永远活着的;人们也是幸福的,不过不是无间断地幸福,像神那样;人们也是善良的,但是并非永远善良;照苏格拉底说,神与人的区别,正在于神是永远善良的;照亚里士多德说,人们也享有思维的神圣幸福,但是在人的方面,精神活动却为其他的事务和活动所打断。所以神与人有着相同的特性、相同的生活规律,只是神没有限制和例外而人有限制和例外。正如来世的生命不是别的,而是不为死所打断的今生的继续,神的本质也不是别的,而是人的不为一般的自然所打断的本质的继续——不中断的、无限制的人的本质。但是奇迹和自然的作用是怎样分别的呢?正如神与人的分别情形一样。奇迹把一个在这个特别情况下并不是良好的自然作用或特性弄成一个是良好的或至少是无害的特性;它使我在不幸坠入水中时并不沉下去,并不淹死,使火不烧死我,使掉到我头上的石头打不死我,总之,使一时好、一时歹,一时与人为友、一时与人为敌的实体变成一个永远善良的实体。上帝和奇迹仅赖出乎常规的例外而存在。
神性是人的缺陷和限制的取消,正是这缺陷和限制引起出乎常规的例外,奇迹则取消了自然中的缺陷和限制。自然实体乃是决定了的,因此是有限制的实体。它们的这个限制,在异常的情形下,乃是它们之所以对于人有害的报由,但是这个限制在宗教的意义下并不是必然的限制,而是任意的、由上帝定下的限制,因此是可以取消的限制,如果人在急难时,也就是说,为了成全人的好处而需要取消的话。藉口奇迹与上帝的尊严和智慧不相称——上帝凭着这尊严和智慧,便从太初之始,一下就永远规定了、预定了万物最完善的情态——而否定奇迹,等于为自然而牺牲人类,为理智而牺牲宗教,等于在上帝的名义下宣传无神论。如果上帝所满足的人的要求和愿望,是没有上帝也可以满足的,是在自然原因的限度和条件之下满足的,因而上帝只在技术和自然能帮助人的时候帮助人,当医药无效时,他便停止帮助人,那么这样的一个上帝不是别的,就是隐藏在上帝名义后面的人格化的自然必然性。
信仰一位上帝,若不是信仰作为一个人性(主观的)实体的自然(客观实体),就是信仰作为自然实体的人性实体。前一种信仰是自然宗教、多神教,后一种信仰是精神一人类宗教、一神教。多神教徒把自己奉献给自然,给自然一只人眼和一颗人心;一神教徒把自然奉献给自己,给人眼人心以支配自然的力量和权威;多神教徒使人依靠自然,一神教徒使自然依靠人;前者说如果自然不存在.我就不存在:后者反转来说如果我不存在,世界、自然就不存在。宗教的第一条基本原则是在自然面前我算不了什么.在我面前一切都是神,一切都引起我的依赖感,一切都可以带给我幸福和不幸、安宁和灾害,虽然只是偶然地,但是人开始时并不分别原因和偶然的起因;因此一切都是宗教的对象。建立在这种无批判的依赖感的观点上的宗教,便是所谓拜物教,这是多神教的基础。另一方面宗教的结论则是在我面前一切都算不了什么,一切星辰的庄严、多神教最高的神的庄严在人类灵魂的庄严面前都消失了,世界的一切威力在人心的威力面前都消失了,一切死的无意识的自然的必然性在人的有意识的本质的必然性面前都消失了,因为一切都只是为我的丰段。可是,如果自然出于它自己,不出于上帝,它就不是为我的。如果它出于它自己,因而它的存在的根据就在它自己之内,则它将正因此而有一个独立的本质,有一个原本的、不关联到我的、独立于我的“是”或本质。
自然本身并非为它自身的东西,而是一个为人的手段;这个自然的意义,因此只是由创世才开始有的;不过这个意义却首先显现在人与自然发生冲突,譬如在急难中、在濒于死亡之际,而自然为人类的幸福牺牲的场合——显现在奇迹中。因此创造是奇迹的前提,奇迹是创造的结论、后果、真理。创造对奇迹的关系,正如种或类对特殊个体的关系;奇迹是一个特殊的个别的情况中的创造行为。换句话说:创造是理论;实践、理论的应用是奇迹。上帝是世界的原因,人是世界的目的,也就是说,上帝是理论上的第一实体,而人是实践上的第一实体。自然对于上帝算不了什么——只不过是他的全能的一个玩具——,只不过因为自然在危难之际,因为自然在一般情形下,不是什么与人过不去的东西,也不能有所不利于人。在创造者里面,人废弃了他的本质、他的“灵魂”的限制,在奇迹里面,他废弃了他的存在、他的身体的限制;在创造者里面,他使他的不可见的、思想的和被思想的本质成为世界的本质,在奇迹里面,他使他的可见的、实践的个体本质成为世界的本质;在创造者里面,他使奇迹合法化,在奇迹里面,他是只完成奇迹。因此在奇迹中,宗教的目的以感性的、通俗的方式达到了——人对于自然的统治,人的神性乃是一种耳目昭彰的真理。
上帝行奇迹,但是是应人的祈祷而行,并且虽然并不是应一个明显的祈祷而行,却是如人心意而行的,是应人最秘密、最内心的愿望而行的。萨拉(Sara,圣经中亚伯拉罕的妻子。——译者)当上帝在她老年还许给她一个小儿子时发笑了,但是无疑地,即使在那时,后代还是她最高的意念和愿望。所以秘密的行奇迹者是人,不过随着时间的进行——时间暴露一切秘密——他将变成、也必须变成公开的、可见的行奇迹者。起初他接受奇迹,最后他自己行奇迹;起初他是上帝的对象,最后他自己是上帝;起初上帝只存在于心中、精神中、思想中,最后上帝使存在于肉体中,不过思想是害羞的,感觉并不害羞,思想沉默不言,感觉公开而直爽地表示出来,因此它的表现如果与理性矛盾,是要惹人笑的,因为在这种场合,矛盾是显而易见的、不可否认的。这就说明了何以近代的理性主义者们耻于相信肉体的上帝,亦即耻于相信可感的、显著的奇迹,而不耻于相信不可感的上帝,亦即不耻于相信不可感的、隐藏的奇迹。时候是会到的,到了这时候,李希登贝格(Lichtenberg,一七四二——一七九九年,德国物理学家兼作家。——译者)的预言就要实现,对于一位一般的上帝的信仰,因而对于一位理性主义的上帝的信仰,将要被视为迷信,正和现在那对于肉体的、行奇迹的、亦即基督教的上帝的信仰之被当作迷信一样,自然与理性的纯净光明将要代替简单信仰的圣烛之光、代替理性信仰的薄暮之光,来照耀人类,来温暖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