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明山原是那种好记仇的性子,虽心下决定不再计较,但是难免还是给黑乞丐与小男孩一些苦头吃,那些跟着凑热闹的人都是嘻嘻哈哈,似乎这等事情已司空见惯,毫不为意,甚至有几个大胆起哄的指指笑笑,羞黑乞丐道,“三娘,你今会可是载到外乡人手上了。”
  “三娘,这几个小郎官长的都蛮俊秀的,不如召进府上做三女婿罢?”
  “三娘,你砸坏我的摊子,须赔十两银子才好。”
  “三娘……”
  那黑乞丐闻声毫不为意,时儿挤眉弄眼,时儿瞪眼吐舌,鬼灵精怪地模样自是惹得众人哄然大笑。萧明山对着黑乞丐肩头捶上一拳,忍不住笑问道,“我的银子呢,拿来吧。”
  黑乞丐故作痛疼大声地“哎哟”了声,假哭道,“钱?哪有的钱啊?你这外乡人怎么乱打人?我要禀告官府。”
  围观的路人纷纷竖起中指,鄙视地向萧明山道,“你个大老爷们可不能对小娘子动手动脚。”
  “是啊,有话好好说,她可是咱们刍城展府的三娘子,不得欺负了。”
  萧明山惊疑地打量了番黑乞丐,不屑道,“她会是个娘子?那我岂不是美若天仙了?”说着逗得众人哈哈大笑,便有人道,“三娘易容术端是个好手段,任你美若天仙,她老人家只要贵手一抬,你便丑若地府王八。”
  萧明山好奇地在黑乞丐身边探头探脑,嘴上兀自道,“你会易容术?让我仔细看看。”
  黑乞丐岂能让他瞧个清爽,扭头摆身不成,抬起小脚便踩在萧明山脚跂上,疼的萧明山抱腿叫苦,黑乞丐得意地看向萧明山人等,外人自是非常捧场地一阵爆笑。
  洛离暗自摇了摇头,心道先生的这位亲人可算是个机灵鬼害人精了,便道,“明师哥,洛再,我们先找个客栈落下脚罢。”
  洛再点头应诺,黑乞丐却赖到地上,道,“我走不了了,手都被你们抓痛了。你们的那点钱又没什么稀奇的,隔日你去府上领赏便是,包不少你一文半两的。”
  小男孩看黑乞丐坐在地上,便也坐到地上道,“你们不是好人,连个玩笑都不能开,真没意思。”
  黑乞丐向小男孩做着鬼脸,见许多人还在围观取笑,便顺手抓了把灰向空中抛散开来,嚷道,“都散了,散了,戏看完了,姑奶奶得回府了。”众人闻言看了几眼萧明山等人,渐渐地散开。
  萧明山暗自嘀咕,这俩人定是展府的人了,那也定是先生的亲人,而且在这刍城闹了这么久,无论平民还是官差衙役,只当是个笑话来看,看来这俩人日常也便这般的戏闹,众人都习以为常了,我也不便闹的太过,只不知道师弟是做何想法?萧明山斜眼看向洛离,见洛离眼含有趣的神态打量着那俩人,便道,“你这两人,也太胡闹了,不说这般折腾与你展府上名声有损,便是咱这些外乡人,哪个不是仰慕展府才千里迢迢眼巴巴地赶了过来,被你们一闹,那心里不是挺不痛快的吗?”
  黑乞丐白眼一番,“你这些公子哥儿,也太不晓事了,不说你们这般追姑奶奶的我没见过,便是我这个弱女子,在家里受够了大家的唠叨,出门还要受你这等酸牙的话儿,我走了啊。”说着,拍拍手,牵住小男孩,“走吧,小跟屁虫!”
  “这位小娘,且慢离去。”洛离忙唤住,洛再只是上前一把抓住黑乞丐。
  黑乞丐“哎哟”声连连,甩了几次也没甩掉洛再的擒拿手,只好翻白眼道,“你个小男孩,凭地抓着人家的手不放?你再不放手,不放手,我可要咬你了。”
  洛再吓得一缩手,黑乞丐得意地抬着头看向洛再,“我瞧你挺顺眼的,有什么事你便说罢,只是今回这场子姑奶奶可要找回来的,你且给姑奶奶呆在城里,别溜了。”
  萧明山连连哎哟喂地上前迅速点住黑乞丐的穴道,黑乞丐自是气的大骂连连,萧明山好记仇,不肯吃亏的性子也便激了起来,索性推推攘攘找了一家名曰“福通客栈”要了栋幽静的小院子。那客栈的掌柜见到黑乞丐先是一愣,继儿将一旁看着面善的洛离请到一旁,轻声道,“客官的几个主子是不是跟展府的三娘闹将起来了?”
  洛离也不答话,看着掌柜的。
  掌柜的又道,“我们展府这位三娘,自幼便失了大母,与后母不和,便也缺了些礼数管教,行事虽爱玩闹,可也是个心善和气的性子。旁的不说,咱这刍城上下没几个可怜人家没得她的好处。我看你们几个是外乡人,跟三娘细言细语地说过,好生将她送出来罢,少不得过两日展府便有赏金,也不亏了你们。”
  洛离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你先去忙吧。”
  掌柜的出了院子,忙吩咐一个小二去展府报信了。
  这边,萧明山待洛再等人略作收拾后翘坐在胡席上,见洛再陪着洛离进屋,问洛再道,“费先生和凡凡住处都安置好了?”
  费凡凡自外里进了屋子答道,“洛哥哥,萧哥哥,爷爷说他去探往老朋友去了,过两日便回来,让你们自行安排。”说着,又跑到洛离跟前,道,“洛哥哥,前些年我与爷爷去过展府,爷爷说你们也不要太为难他们了,他们只是小孩爱闹的脾气。”
  萧明山笑道,“还小孩爱闹呢?我以前只觉得咱们的凡凡是个活宝,这不成想原来世上还有比凡凡更鬼灵精怪的。”
  费凡凡顿时跺脚不依。
  那黑乞丐来此处后倒也心安理得,闻言奇道,“妹妹你来过我们府上?我怎么没见过你?”
  费凡凡道,“我也没见过你啊,那时候我年龄好小的,可爷爷刚才也没说见过你,想必你年龄也很小吧。或许你就像今天一样爱贪玩,没有回府见到我和我爷爷呢。”
  黑乞丐被说的脸一红,幸好脸是黑色的,外人也看不见,啐道,“谁贪玩了?我年龄才不小,我都17岁了。”
  洛离笑笑地上前将黑乞丐扶着坐到胡席上,“17岁是个大人了,我们也不是要为难你,只是听说三娘是展府的人,便想问点私事。”说罢,又让洛再给俩人各彻了杯茶,端着茶杯道,“这杯茶便当是我们给三娘及这位小郎官赔礼的,这之前的种种只是场玩笑,大家也没必要放在心上。”
  这世上的人,他常常开怀大笑却未必有真心可笑之处,所谓大笑必有大悲。黑乞丐也正是这样,自幼失了亲母后,虽有奶奶及后母照应,难免不是宠爱过度便是管教过度,日日嬉闹,原便是为了打发内心的莫名情绪,却养成了骄横玩闹的性子。家人见其这般性子也便听之任之,不再约束,小孩心性又生出逆反心理,如此恶性循环,只能是恶作剧越做越深,只是心性本不坏,也常能帮助一些弱小之辈。譬如她在城里闹将许久,他人只当玩笑来看,纵容其胡为,故是因展府在东陈有权有势,最主要的还是凡有损失展府都能好言抚慰,并善加补偿所至,若果真是那大奸大恶之辈,这些平民百姓虽嘴上不敢说半毫,也必私下避之不及。但是众人却都以小孩子爱玩闹当作玩把戏来看,又有几人真正关心过黑乞丐内心真正所思所想?所以黑乞丐突听这个淡若山水画般的年青男子和声细语讲出这番话来,只觉一声钟鼓敲在自己的内心处,震的眼花耳鸣,不自觉地举起茶杯,嘴上嘀咕顺应两句,那双黑眸直勾勾地瞧着洛离,小小心灵似就这般陷了进去般,越看越觉洛离是如此顺眼,只愿这样一辈子瞧将下去,却不想一个少年女子的心灯在这无形中便给点亮,朦胧的情愫似颗春种般自心灵深处发芽成长。
  洛离又怎会知道这中间的千般变化,见黑乞丐傻傻地举杯看向自己,便示意她喝茶,和霭地问道,“还未请教三娘的姓名?”又指着旁边的诸人道,“这是我师哥姓萧,萧明山,萧声吹奏明月青山的萧明山;这位是费凡凡,是‘佛手’费老先生的孙女;这位是洛再,洛阳的洛,再世为人的再。”
  “那你呢?”黑乞丐耳听着洛离的言语,如饮了甘泉般的甜美,至于他说些什么倒十有八九没有放在心上,双眼又瞧着洛离朱唇起伏,直有股想上前啃一口的冲动,那冲动在内心里东碰西撞,宛若怀里养了数十个小兔子,脑里一遍遍地提醒自己道,我这下完了,我惨了,要死了,怎么会呼吸都这样的困难,我肯定得上什么重病了。她只觉一股热气自小腹处升起,冲的四肢酸软,双眼既想不看洛离,又忍不住瞧去,手脚一会儿这样摆放觉得不雅观,一会儿那样摆放不舒服,嘴上更是干涩无味地应了句洛离的话。
  洛离看到黑乞丐别别扭扭,抓着个茶盏像着了火似的坐立不安,便伸上接过茶盏,含笑道,“我也姓洛,单字一个离字,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春又深的离。”
  “离?离。洛离?洛离。”黑乞丐下意识地将这个名字在嘴里咀嚼了几遍,似要刻进心骨里般,突然自席上蹦起,跺脚道,“我要死了,怎么病的这么厉害。”直愣愣地便冲出屋子。
  众人猝不及防,眼睁睁地见着她离去,又傻乎乎地看向小男孩。小男孩连连摆手道,“跟我没关系,我不知道,我三姐姐肯定生病了,哎哟,我病的好厉害。”说着,也学他姐姐蹦出席子要逃去。洛再早已惊觉,闪身拦住。小男孩嘿嘿地朝洛再直笑,暗道,哇,还是三姐姐水平高,连逃跑都这样厉害,我还得多学习才行。边想边退回席子坐定,对着洛离呵呵一笑,举手道,“我知道我三姐姐叫什么名字。”
  洛离见费凡凡吐着舌头向他作鬼脸,摸着鼻子从黑乞丐逃离的背影收回目光,看向小男孩。
  小男孩道,“我三姐姐便是人称调皮捣蛋鬼刍城小霸女展虚萼,我么”又指着自己道,“就是江湖人人敬仰、举世无双、人称再世小白龙展虚悟。”
  话语才出,早已惹得萧明山,费凡凡等人哈哈大笑。萧明山似想起什么,忙问道,“你是不是还有个姐姐叫展虚影?”
  展虚悟一愣,托起下巴颌探究地看向萧明山,“你怎么知道我二姐姐的?哦……莫非你是我二姐姐请来参加祝寿会的朋友?”
  “哦,祝寿会?”
  “是啊,我二姐姐前些日子才学得艺回家,说要提前给奶奶办一个别开生面的祝寿,便发了许多帖子,遍邀江湖朝野有名号的青年俊秀,说是祝寿会上要比寿诗、比滔略,还比什么来着,然后选最强最好的送给奶奶,以作祝寿的贺礼。”
  “呵呵,这倒有意思。”萧明山脑海里浮现展虚影那婉约的身姿。
  费凡凡道,“是不是有很多人参加啊?”
  展虚悟不屑地道,“那是自然,也不想想我展府是什么所在,况且我二姐姐师宗来历可非同一般。”
  费凡凡便央洛离道,“洛哥哥,我们也去吧,凡凡最喜欢看热闹了。”
  洛离点头对展虚悟道,“你二姐于我等有大恩,我们该是去拜访的。明师弟,你意下如何?”
  “这是自然。”萧明山点头,又问展虚悟,“你们展府有多大?有几个长辈啊?”
  “那是自然的很大的,我家里有奶奶、爹爹和我母亲,还有三个姐姐。还有,还有,我也不知道。”展虚悟搔了搔后脑勺,“我听奶奶说,我还有个二伯出家了,还有,还有,还有个三伯伯,我知道一个秘密,我可是从娘亲那偷听到的,你们可别跟我三姐姐说啊。”
  费凡凡闻言,小孩子好奇心被勾起,凑到跟前嘘了两声,低声道,“什么密秘啊?我们不会告诉别人的。”
  展虚悟看着费凡凡,心里的一点满足感得到增强,快意地伸出小指头道,“那拉勾。”
  费凡凡也学着伸出小指头跟展虚悟勾了勾,两个小孩齐声道,“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说。”
  展虚悟这才神秘地道,“我听我娘亲说,我三姐姐不是我大母的女儿,也不是我爹的女儿。”
  这话却说的大伙儿莫名其妙,萧明山旁敲侧击了半晌,才狐疑不定地看着洛离,俩人到后来各方印证后心里才明白了一个大概的轮廓。原来这展府老太君生有三子,长子展秋翟自周时便在青州任平卢淄青节度使长史一职,与当时节度使,如今东陈皇帝陈成帝陈百业颇为相宜,陈百业自立为帝时,也多半有展秋翟的功劳,方才保得展姓世家恩宠如故。而二子展秋戈、三子展秋曲都走的是武官之路,展秋戈为周时羽林禁军左郎将,展秋曲为周时太子东宫右卫率府率官。周隆十八年,高忠国拥兵叛乱,诛杀周天子诸宗室世家,天下大乱。展秋戈一门妻幼均被诛杀,因此心灰意冷,遁入空门。展秋曲这门,唯有其侧室待产被老太君羁留刍城,逃了性命,其余家小同样被诛杀殆尽。后展秋曲不知所踪,展府向外报丧说已死于乱军之中。次年,展秋曲侧室难产,遗下一女而亡,其女正是展虚萼,便在老太君的安排下展虚萼被大伯展秋翟正房收养。合当展虚萼命舛,这个正房虽待展虚萼如己出,却不过一年便撒手人寰。可怜老太君心疼此女多难,遂对此女疼爱异常,养成了展虚萼娇惯心性。
  几人又与展虚悟叙了些话,展府已派一位管家过来领人,那管家却也谦虚有礼,又是赔罪又是赔钱。萧明山自是没话再说,送走展虚悟后,见费凡凡累了,便让洛再侍侯费凡凡去厢房休息。
  萧明山沉吟道,“阿离,原来先生有家有室的,却不知道为何要与我们流浪天涯?”
  洛离摇了摇头,叹息道,“过不了十来天便是那老太君的寿诞,这个时候将先生骨灰归宗怕是不妥当。”
  “这倒也是,要不我们在这里再等个数十天,等过了这喜庆之日再说吧。只是老太君一喜一悲的,太……太……”
  “也不知道姬姬如何了?”洛离摇了摇头,“她一个女孩子,又不懂世情冷暖。”
  萧明山沉默了会,道,“阿启还是个重情重义的太子,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只是怕姬姬露出真面目那可糟了。她那么美,任谁见了都想占有。”说着,又沉默下去,终是忍不住问道,“离师弟,阿离,你,你喜欢她吗?”
  “喜欢?”洛离茫然地看着萧明山,点头道,“我很喜欢她,她的性子遂我,好像我的亲妹妹一样。”
  “那是不是说你只是把她当亲妹妹一样来喜欢?”萧明山忽地从心头涌出许多狂喜,似有什么心爱之物失而负得般,萧明山忍不住抓住洛离双肩,抓得紧紧的。
  洛离吸了口冷气,“师哥,你用那么大的劲干嘛?”
  萧明山讪讪地收回手,又上前讨好似地揉洛离的双肩,嘴上紧问道,“你真的是当她亲妹妹一样的喜欢?没,没别的喜欢吗?”
  洛离探究似地看了眼萧明山,点头道,“我只觉得她便如我的亲人般,好像我一个失散多年的妹妹,我自然是当着亲妹妹一样喜欢。”
  “那么说,那么说。”萧明山声音都颤了起来,“要是,要是我,我娶她当老婆,你也没有意见。”
  洛离吓了一跳,问道,“你想娶姬姬做老婆?”洛离忍不住伸手摸向萧明山的额头。
  萧明山坐立不安,只好站了起来,对着建业方向大声道,“是的,师弟,阿离,我要是能娶姬姬当老婆,这一生便是再也没有遗憾了。”
  洛离愣愣地看着萧明山的背影,心里没来由的一黯,脸色依旧平静,也看向建业的方向,“姬姬像不是这人间的人儿般……”
  “那是自然,她是天上的仙女,可我,我偏偏一直有那个痴心想做那牛郎。哪怕是能得到她的一点允可,哪怕是她让我去死了,去烧掉,我也愿意。”萧明山满脸红光,看了眼洛离,那眼神里拼出的是火般的炙热,“知道吗,师弟,这许多日子,我见姬姬与你在一起相处得宜,我就伤心欲绝。我不得不躲着你们,我怕我的痴迷,我的嫉妒会像烈火一样烧掉我跟你之间的感情,那多痛苦啊。可是我现在不用再去嫉妒你了,因为我的师弟只是把她当作亲妹妹一般的喜欢。如果,我说如果的话,师弟,你要是见到姬姬,跟她金兰结拜好不好?”萧明山又抓住洛离的肩膀不停地摇晃,“要是你跟她结拜金兰了,我要是,要是能娶了她,那我们不仅是师兄弟关系,我们还是娘舅关系呢。这下可好了,嘿嘿……”
  洛离瓣开萧明山的双手,放眼注视着窗外。才不过九月的天气,院内几株花草便枯萎了许多,那花朵的上头却有只蝴蝶飞啊飞啊,凭添了许多孤独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