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寿会一幕,有心人自是四处探寻个中详情。洛离却每日焚香读书,更有股世事与我何甘的淡漠之情。
  展虚萼那天见一向放狂不羁的北狂景中夜竟对自己的心上人如此恭敬,内心自是喜悦无限。见洛离这些日子又将自己放在书房中看书,原喜欢玩闹的性子却静了许多,将洛再等人都赶出书房,自己日日守在书房内,捧着个书本,颠倒来颠倒去,只是看着洛离。又许多时,盼着洛离停下书那刹那看自己几眼,与自己说上几句话。为了引起洛离的注意,又拿些书本上的知识来问他,洛离因为她是昆夫子的独女、自己唯一的师妹,便用心的教导起来,俩人便谈诗说画,说古道今,时日像流水般流去。
  八月十一,展老太君自苍州礼佛归来,阖府上下自是恭敬相迎。展虚萼出去转悠了会便又跑到书房来,抢过洛离的书,道,“卿卿,‘佛手’费前辈也跟着奶奶一起回府,刚才见到萧明山问起你来着,奶奶也想见你,让我来请。”
  洛离伸手取回书,摇头道,“不是告诉过你,‘卿卿’两字,不可乱说。”
  原来,俩人时常聊天时,便有说到魏晋六朝年间的趣闻。当时名士王安丰行事最贵适宜,娶妻之后,妻子调皮可爱,每次见了王安丰后都以极狎昵的“卿”字来称呼,王安丰不愿意,说夫人“卿”夫,于礼为不敬,并要他妻子以后不得如此称呼,王安丰妻子却道,“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
  展虚萼便抓着话头称洛离为卿卿,洛离虽是那不太在意世情小节的人,但此等称呼实过孟浪,便也不许,只是展虚萼我行我素,倒也奈何不得,只能摇头苦笑。
  洛离略加收拾,俩人相继着进了大厅。
  厅子内外早已站满了许多人,却都长幼有序,恭敬而立,仅有两三人围坐在一老太太身旁,细声地说着些趣话儿。
  老太君瞧见洛离,先是一怔,继而招手道,“老身在苍州时便听有家人说二姑娘交了几个有趣的朋友,舍才见明山这孩子对答乖巧,老身欢喜的很。又便令三姑娘请你这不交世事之人请来一观,果是个清雅的人儿,你且坐到老身跟前,让老身细细地瞧瞧。”
  洛离忙上前以晚生之礼见过,老太君笑呵呵地连连摆手,又牵过洛离,细细地看了遍,暗叹道,长的还真像,可真是冤孽。只是他来了,我这三孩儿也该在这不远了。便又动问道,“适才听明山的意思,你们兄弟俩原不是亲兄弟,都因师承一人而亲近到一起来着?不知你那师宗何人,偏这明山给老身打哑谜。”说罢,呵呵地笑了。
  洛离瞅了眼边上的萧明山,低吟半晌道,“我师兄弟受教于桃花坞,师父是个教书的先生,邻里都唤作昆夫子。”
  老太君点了点头,又说了些话,便让众人散去,待回了自己的住去,又将众人赶走,只留下自己的长子展秋翟,沉默不语。
  展秋翟试探地道,“孩儿这几日一直跟随在母亲身旁,也未曾多加留意府中的事务。刚才见洛离,似觉得……”
  老太君摆了摆手,叹息道,“世间之事本就有定数,去年岁未蜀国太庙大火,年初四月陈唐便有徐州地震,这八月北汉就起了大水,还有传言黄河之中掘出一个尺许金人,留齑说什么‘黄河破,真龙现,天下乱,将归元。’倒也非空穴来风,我听说陈唐还扣了个哀帝陵里的女子,这天,怕是要变了。”
  “天下四分五裂近二十年,旧主又非失恩于天下,这变化倒也是天数。孩儿只怕三弟偏激,行事诡端,反而害了全族之人。”
  “你三弟也是个命苦之人,要非当初为娘心狠,定要他走什么官场之路,又岂会有今日之事。”老太君不免叹息良久。
  展秋翟跟着感叹了会才又道,“娘亲切莫伤怀,明日便是您老大寿之日,这几人此时过来,想必是三弟之意,说不准明日便可见到三弟。”
  老太君点了点头,又自言自语地道,“难道我儿还在怪娘亲?娘亲倒想知道你这会为娘亲带来了什么样的寿礼。”
  第二日,天未亮,府里便已张灯结彩,拜寿之人络绎不绝。萧明山等人聚在洛离的书房内,大家都沉默不语。直到洛离将“寿”字最后一笔落下,放才嘘了口气。萧明山盯着“寿”字看了会,摇头道,“阿离,这个‘寿’字笔画间似有点悲凉,用来做贺礼怕是不妥。”
  洛再闻言在旁边又取出几个“寿”字,道,“要不我们在这几个寿字中挑一个?”
  萧明山又仔细地看了看,终是摇头道,“那几个寿字还不如这个好。”
  洛离洗过手,神情有点枯萎,黯然道,“写寿字时我便记起先生因我眼盲,手把手的叫我执笔刻画的情景,无法写出一丝的喜悦来。”
  萧明山挑出字迹较好的一幅,叹道,“有点悲凉兴许是件好事,老太君才做大寿,继而便要闻得凶讯,不如先透点情节给她老人家知晓,以免到时悲喜转换的太快。”
  “你们怎么还不到前厅去?”展虚萼刚跨进院子便嚷道,身后跟着展虚悟与费凡凡俩个跟屁虫。
  萧明山细心地卷起寿字,跟着洛离一起向前院走去。
  厅内与昨日情景自是又不同,人声鼎沸,热闹异常,门外时时便有应宾报出何人到来,送礼多少。
  老太君瞧见洛离等人进厅,便差了小丫环叫来众人。老太君笑呵呵道,“你们俩个小郎官给老身带来什么样的礼物啊?”
  萧明山瞧了眼洛离,搔眉抓耳不好意思道,“我们做晚辈的也不知道挑些什么才让你老人家高兴,便凑着主意给您老写了个‘寿’字。”
  “哦。”老太君来了兴趣,指着几个丫环道,“这礼好,很特别。你们几个将寿字展开来给老身瞧瞧。”
  丫环们展开寿字,老太君瞧了会,瞳孔微缩,又扫了眼旁边的洛离,沉吟着笑,道,“字好,脉络飘洒,老身便收下了。来人呀,给老身拿去裱上挂在老身卧房里,老身要天天瞧着,仔细地品着。”自有丫环应声接过画去。
  展秋翟在远处看见,忙走了过来,直要询问,门外一阵吵嚷,便有许多家将被打进前院。一个受了伤的家丁跑了进来,惊惶失色道,“太君,老爷,赤心盟的人来闹事。”
  展秋翟一怔,心想赤心盟一直活跃在北汉、陈唐,怎么会到东陈来闹事?
  屋内诸人都是静了下来,朝廷命官、山野游侠各自扎成一堆。
  展秋翟向老太君拱了拱手,瞧了眼洛离,见他并无异常之色,心内轻吁了口气,走到前院,便听有一人道,“我教盟主听闻刍城展府老太君今日寿辰,好意来献礼,你等竟如此待客,岂不惹人笑话。”
  旁边便有游侠喝道,“邪教之人人人得而诛之,你们竟敢来展府撒野,岂不活的不耐烦了?”
  那人仰头大笑,游侠怒道,“有什么可笑的。”
  那人这才摆笑,盯着游侠一字一顿道,“何为正?何为邪?我赤心盟都是一群贫困之人,不过偶尔拿点富人之钱粮使用,便被你这等满口仁义道德之人斥之为邪教,岂不可笑之极。”
  展秋翟踱步出来,拱手道,“若赤心盟诚心来祝寿,老夫自是欢迎。”
  那人上前施礼道,“某奉我家盟主之命,前来为老太君贺寿。”说着,一挥手,外面十几个丁兵教众鱼贯抬进七八只箱子放在空地上,又一一打开,内里皆是绫罗绸布,珠宝首饰。
  旁就有游侠道,“可笑之极,什么贫困之人,便这几箱宝珠便价值几万制钱。”
  那人瞧了眼游侠,不屑道,“我等虽贫,却是天下几万万生灵民众,每人便是聚一文,区区几十万制钱也便垂手而得。”
  这时,屋内的萧明山跟着出来,一见来人,喜而泣道,“易师哥。”
  那人见到萧明山,先是一怔,继而欢喜地上前一把抱住萧明山,道,“明师弟,太好了,为兄以为,为兄以为你……怎么就你一个人?先生呢?离师弟呢?”
  洛离早便站在一旁,泪湿白衫地看着项易,项易又伸手抱住萧明山,三人当众而泣。
  良久心情平静下来,项易擦掉眼泪,笑道,“天佑我师兄弟三人。瞧我们还做那儿女之态,岂不要江湖中人笑话。”又对洛离道,“我寻了你们许久,也没寻着,以为你们都去了。又去桃花坞时,坞内和猴儿泊都被一场大火烧了。只是桃树又重新发了芽,我就想先生常说野火烧不尽,春风春又生什么的,先生与师弟们定是好好地活着。这便安下心来做事。”
  说罢,哈哈大笑,又拿眼去寻找昆夫子,纳闷地道,“先生怎么没跟你们一起?哦,对了,结姑姑那晚被一群黑衣人给掳走了,莫非先生去寻结姑姑了?咦,你们又怎会跑到刍城展府来了?”
  洛离看了眼萧明山,俩人都是默然。萧明山待要说话,又见老太君也走了出来,便忍住没说,只道,“易师哥,终于见到你了,我们原以为你被人救了,果不想真的被人救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以后有机会再仔细地说说。你怎么来展府?”
  项易孤疑地看了眼两人,压下心中疑惑,道,“我入了赤心盟,奉盟主之命来给展府老太君贺寿,这边事了要立马赶往蜀川。”
  说着又向老太君拱手,大声道,“我家盟主一片真心,诚心祝寿,并无他意。事即办妥,自当离去。”
  又踌躇着对洛离、萧明山道,“趁着还有点时间,我们找个地方叙下。”拉着俩人便要离去。
  只是这展府之人虽好说话,一干宾客游侠却忿忿不平,便有俩人齐齐地拦住道,“展府之地,岂能容你这等邪魔之人来去自如?”
  项易瞪眼喝道,“你待怎样?”
  喝的俩人后退半步,脸上便挂不住,抖剑道,“江湖规矩,留下点物什,自是放你等离去。”
  项易一直是那种豪气冲天的性子,见俩人如此挑衅,便起了性子,“看来老子不收拾你这等鼠辈,你等怕是不放我兄弟三人好好叙话了。”说着,将自己的披风一脱,抚手扭脖道,“来来来,让小爷练练手劲。”
  俩人闻言气笑道,“好,好,你竟要送死,那也说不得我等以多欺少了。”话未说完,俩人一上一下用剑刺向项易险要之处。项易身子一旋,避过锋芒,变掌作爪,直扣其中一人的手腕,那人没想到项易这般的大个头,斗起来却异常灵巧,避让不及便被抓住手腕,只听咔嚓一声,手腕被折断,身子又遭对方冲撞,飞了出去。项易一招得手,倒抓那人的长剑向前微侧,扣剑于背,挡过另一人的追击之剑,遂用粘字诀粘着那人的剑,连番抖动手腕,绞飞此人的剑,驱剑直逼此人咽喉。
  旁边便有人道,“好身手。”持长着双节棍挑开项易之剑,救了那游侠,俩人又打斗到一处。
  展虚影走到萧明山跟前道,“阿明,这便是你们的大师哥?”
  萧明山兴奋地盯着现场角斗道,“那是自然,看见了吧,我易师哥的武学才叫精湛,我曾经跟他打猎,你猜怎么着?他一拳打死了一头熊。”
  展虚影瞧向场中,点头道,“果然是好风采,却不知因何要入赤心盟这等教派?”
  萧明山看了眼展虚影,答道,“我也不晓得。不过,我易师哥最是重情重义,必不会做那奸恶之事。”
  一旁有个观战的老者见那使双节棍的走不过十余招,也渐显败势,便向一旁柳氏兄妹揖手道,“素闻蜀川柳家兄妹行侠江湖,自不会容这等屑小得意,不如劳驾俩位出手收伏,以免邪教笑我武林侠义中没有人手。”
  柳初蝶闻言心下恨的牙咬,暗道这人口出如此之言,岂不是胡乱挑拨,不安好心。况且既便不说我兄妹与洛离等人素有交情,这其中原本就是我等蛮横之错,岂能不明事理助纣为恶?遂微笑着举头看向别处,只当没听见老者之言。
  柳飘风回礼道,“长者言,原不敢辞。只是我等后学未进,不敢在各位武林前辈面前卖弄。”
  今日是老太君寿诞,无论何人来祝寿,哪怕你分文不带,展府也都好脸相待。所以展秋翟问明情节,便也不欲为难赤心盟众人,待见两个游侠与萧明山打斗起来,原是要出手相拦的,只是见萧明山一些身手竟是家传绝学般,也便仔细观看起来。不过多时,结合昨日自己与母亲的猜测,已是瞧明白,这萧明山必是自己三弟之门生弟子,想到此心下却有点忐忑,暗道,如果三弟去做了那什么赤心盟盟主这倒是个天大的头痛之事。
  想归想,却不愿此地今日变成正邪两派是非争斗之所,何况展府多时未在江湖露面,已大半将自己给洗白,只做普通朝堂之臣。便出手如风,将打斗双方给止住,对着那游侠及众人道,“今日幸得诸位江湖朋友还记得有展府这么个所在,俱来为我家母祝寿,老夫惶恐感激。只是老夫不希望今天这等日子却成了江湖争斗所在,还请诸位给老夫一个面子,凡来我府上,诚心祝寿者,老夫也必视之如上宾。”
  项易拱手道,“展老爷子好心性,某刚才多有多罪。”又回头向众人抱拳行礼,“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要想找某比划,不妨便约在今夜子时刍城左近树林旁。师弟,我们走。”
  萧明山、洛离向众人告罪了番,跟着项易身后而去,洛再也跟着前去。
  展虚萼看了眼自己的奶奶和爹爹,趁其不备,追着洛离的身影而去。
  场内转眼消散,展府又热闹起来,戏子们唱起了众人爱听的曲段。
  老太君受了会众人的道贺,说累了,便移步到了后院,展秋翟扶着老太君低声道,“孩儿已派人跟着他们。这次赤心盟的贺礼,孩儿想定是三弟送来给母亲祝寿,只是中间又有许多关键想不透。”
  老太君有些疲乏地摆了摆手,神色黯然道,“怕也未见得,或许我们的猜测都错了。娘亲倒不希望有个未料到的局面。”又道,“三娘这孩子,似乎对洛离有些意思?”
  “是的,孩儿想,三娘还小,不懂男女之情,过几年等老大老二嫁了,便寻一门王侯子弟将其嫁了,也好有个着落,算对的住三弟了。”
  老太君点了点头,又道,“三娘的性子倒像极她的父亲,原本洛离这孩子我们便是高攀也要看是否有这个缘份。如今,只怕是个祸端。”老太君叹了口气,又道,“你二弟三弟也是个命苦之人。老三如今不知是否另有再娶,只是也仅有这么个女儿,他倒让洛离这等人来了家里,怕只怕他存的心事让人难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