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大陆南北各有一个大河,叫着黄河与长江,将大陆隔成了两个天然的军事屏障。长江东接淮水,西连胡萝江,从天空俯视你会发现由江水裹成的美丽江南形成一个倒S形符号,在这符号中星盘密布各色大湖水域,成为北方骑兵的黑色禁地。
夜里风有点大,亲兵为萧明山披上白色貂皮大氅,低声说,“冬日风寒,将军还是回仓吧。”
萧明山看了眼两岸黑色苍山点了点头。收到传信后,他以洛妃宣召为借口,带了自己苦心练就的三百名亲兵日夜兼程,自留仓走淮水,放舟直下,这会已入了长江水域。
萧明山一直关注建业的形势,萧明山有时真的很同情那个病入膏肓的唐皇。那个皇帝如果果断一点,如果多保持一点精明,或许他的肺不会衰老的如此严重。只是这些如果显得非常可笑,没有任何的假设幻想来为一个已经结束的错误涮洗它的肮脏。唐皇为自己的贪婪和好色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建业或许是个代价的陪葬品。特别是萧明山与洛妃捆绑的越紧密时,他越能发现洛妃的执着与疯狂。萧明山时刻盼望着能与这个女人在一起度过,内心深处又产生刻骨的畏惧,希望与恐惧啃噬着他的灵魂,他能感受到走向毁灭的快感。
萧明山进了内仓,捧起桌上的兵法书籍,略翻了几页,实在无心细读。这次去建业,或许对于朝中毫无基础的他是一次死亡之旅,他将小珠留在了看似安全的徐州。萧明山见灯花爆出奇异的花朵,照的仓内倏地一亮,伸手挑了挑灯芯。展虚影离开了,刍城没有传来她的消息,萧明山烦燥地叹了口气。甲板上传来一阵骚动,一个亲兵禀报道,“将军,兄弟们打捞起了一具尸体。”
“尸体”大约四十岁上下,被冬季的江水冻的僵硬。萧明山探了下“尸体”的脉络,似还有一点气息,让亲兵抬进仓内急救。萧明山在旁默默注视着这个被亲兵打捞起来的中年人,他的记性很好,忽然想起去年见陈启时好像这个中年人也在身旁。
亲兵剥了中年人的衣衫,将他裹进厚被。屋内的碳火烧的更旺,中年人僵硬的身体渐渐复苏,蓦地咳嗽了数声,积在腹腔的江水终于被完全清空。亲兵开始灌了些姜汤,中年人喝了两口,伸手推开。
中年人双眼沉重,浑然无光地张开了一条缝,似要说话却晕迷了过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中年人再次醒的时候,忍不住口腔内的瘙痒,拼命的咳嗽。一旁的亲兵忙给他顺气,嘴上道,“我的爷都病了四天了,怎么还不见好。”
在这四天里,萧明山从太仓上了岸,又请了郎中给中年人开了药方,本打算将中年人放在太仓疗养,转过念头萧明山还是雇了辆马车带着郎中一起赶路。萧明山打马到马车旁,问道,“先生苏醒了吗?”
亲兵忙掀开车帘,“醒了,这爷可真命大。”这亲兵小号叫石头,是徐州地震中的孤儿。萧明山见他颇为机灵,又略懂武功,收了做身边亲兵,让他跟了自己姓萧。
萧明山跳上马车,钻了进来,看着中年人。
中年人勉力起身,拱手谢道,“原来是萧将军救了某命。”
“先生还记得我?”萧明山笑道。
“去年皇后薨,将军与太子建言出宫避难,某当时正在太子身旁。”中年人说话不卑不亢。
萧明山摸了摸鼻子,似乎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讲,“还没请教先生大名。”
“某吴县公胜明,别字清安。”
“原来是清安先生,不知先生在太子宫官居何职?因何落入江中?”这个念头在萧明山脑里转了许久。
公胜明叹了口气,“某原是东宫舍人,皇后薨后,也多有向太子建言。只是殿下另有谋划,终被奸人挑拨,将某赶出东宫,倒也因此逃过了八月份巫蛊惨案。”公胜明带有嘲笑的意味,“后来赵王欲延请某为府上西席,某终是不愿屈身那等王府,便逃出京城。”公胜明双眼盯着萧明山,沉默不语。
萧明山沉吟道,“清安先生落入江中又是何故?”
“拜赵王赐耳。”
萧明山觉得公胜明的眼光似要戳穿自己的心灵般,笑道,“清安先生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公胜明用手挪了挪自己的双腿,“如今却是双腿残疾之辈,苟且偷生罢。看萧将军行军,莫不是要去建业?”
“蒙皇上与娘娘宣召。”萧明山看着公胜明,两人都沉默起来。
萧石头在萧明山进来时已是坐到车头,车厢内一时静默。
萧明山终是沉不住气,拱手道,“某一直在外府小州,不通京中事务,不知先生可否教我?”
公胜明掀开窗帘,“将军带兵几何?”
“三旅。”
“往建业所为何事?”
萧明山沉默,看向车外。军旅带有马车,跑的并不快。萧明山诚恳地道,“为国器安危。”
“萧将军何时心中有陈唐之国?”公胜明放下车帘,淡默地看了眼萧明山。
萧明山脸色数变,终是揖首道,“不瞒先生,是为洛妃,还请先生赐教。”
“妖女乱国,某无所可教。”公胜明闭上了眼睛,似睡着了般,不理不睬。
萧明山大怒,掌军以来还真没受过这种明面上的硬钉子。他盯着公胜明,几次欲动杀机,终是闷哼了声,甩手出了马车。萧石头道,“将军。”
萧明山怒瞪萧石头一眼,吓得萧石头脸色苍白,不敢言语。
建业的南北门一般是为官家事务准备的,平民百姓只走东西门。此时,东门刚开,项易见自己前方排队的人非常多,坐在马上颇为不耐烦。旁边一个五十岁左右的老头子低声道,“少主,建业城如今盘查如此森严,局势只怕比我们预估的还要糟糕。”
旁边一个中年人答话道,“有少主在,怕个逑。”
项易盯着前方缓慢前进的人群,“刘先生是否到京了?”
“刘老弟传书说南方那边有些事务耽搁,估计要比我们迟些到。”回话的是那个老头子。
项易点了点头,四周人声嘈杂,没有人注意他们的谈话,项易道,“催刘先生快点。刘先生不来,暂且不急着跟那边人联络。”
旁边的人应了声是。项易心头有股熟悉的感觉涌上,侧头看去,却是自己的二师弟萧明山在身后不远处看着他。项易冷哼了声,调过头去,又诧异地回头看了眼萧明山。萧明山此时虽是阔少打扮,但跟在身旁的数百人和一辆马车颇为扎眼。
先前说话的中年人前年在蒙仓与司马心琪见过萧明山,俩人还有个一番较量,却不知道项易与萧明山两人之后发生的一些事,顺着项易的眼神看到萧明山喜道,“少主,是萧二郎官。”
项易哼了声,却也不理会。
萧明山却打马上前,抱拳对项易道,“易师哥。”
项易冷冷打量了眼萧明山,“萧将军啊,幸会幸会。”
这“幸会”二字听来异常刺耳,项易旁边的人顿时沉默不语。
萧明山心里涌起苦涩,踌躇会,还是忍不住道,“易师哥见过洛再没有?”
“老子现在只见到一个忘恩负义的小人。”项易不屑与他答话,夹的马儿低声狂燥。
萧明山叹了口气,徘徊了下,“离师弟失踪是我照顾不周,只是想及易师哥江湖结交颇广,还请用心查探,待师弟手上事了必然去寻。”说罢,勒马回到自己的队伍,心中烦闷之极。
两支队伍便如路人般一前一后进了东城,在大街上侧开。萧明山带着亲兵去的是靠近皇城的逍遥侯府。洛离虽然未到建业就爵,洛妃却依旧缠着唐皇给洛离在建业赐了个宅院。后来,洛离失踪,爵位由萧明山继了下来,这宅子也就成了萧明山的宅子。这近一年的时间,萧明山除了在徐州练军,便是在这宅子里过的。
此次回建业,他依旧没有遮遮掩掩,所以萧明山很清楚地知道当自己带着亲兵到东门时,便已有几路人盯住了他。当初首次进建业,萧明山是毫不客气地将这些盯梢的给拔光,后来习以为常,任由他们盯梢。萧明山将明面上的排场摆的很大,以皇宫外戚,洛妃二师哥的身份遮掩着他暗下的计算。
所以当他踏进侯府,宫里洛妃的旨意便宣到了。
萧明山暗叹了口气,跟着太监身后一路向北,进了皇宫。
黄琉璃瓦歇山式顶的钟粹宫前殿东厢向来是洛妃接见朝臣贵妇的所在,殿内方砖墁地,彩凤绕梁,又置壁炉碳火,端是温暖如春。萧明山被太监引进依朝礼拜见,俩人叙了些无关紧要的问候话。洛妃支退太监宫女,带有一丝责备道,“这次回建业你怎么比以往更加嚣张些?”
萧明山看了眼站在洛妃旁的宫女,那个宫女便是为洛妃送话的那个十七八岁小姑娘,自称小百合,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成了洛妃的贴心宫女,每次见面都是这个小宫女在旁边照应着,非常乖巧的一个小女孩。萧明山叹了口气道,“又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不妨大摇大摆些。”
洛妃见萧明山看了眼小百合,打趣道,“你要是喜欢她,等过些日子我把她许给你便是。”
小百合脸色一红,低声道,“娘娘莫要打趣奴婢。”
洛妃拉过小百合,摸着她的小脸道,“跟我有一年的时间了吧?这一年的时间幸亏有你这小蹄子在我身边像照顾姐姐一样照顾我。这个好我可是一直惦记着。”
小百合忙跪在地上泣道,“要不是娘娘恩德,小百合早就被那张公公给打死了。娘娘对小百合的好,小百合便是死了也不能报答。”
洛妃笑着扶起道,“好了好了,瞧你这模样,不晓得的还以为我多凶似的。”
“娘娘才不凶呢,娘娘是这天下最好的人了。”
洛妃笑着摇了摇头,看着旁边略显尴尬的萧明山,“今次召你回来,是我私下一个人的心思,这整个陈唐能让我安心的也只有你这么一个人儿。”
萧明山沉默,洛妃与洛离是亲兄妹的事,洛离亲口告诉过他。萧明山不知道洛妃是否相信这个事实,自从传出洛离失踪后,洛妃沉默了会,便再也没有问过洛离的任何事情。
洛妃叹了口气道,“皇上宠我爱我,那是摆在明面上的事。依他的聪明,岂能不知道我的想法?”屋内静默,良久,洛妃又道,“三天前,他将茅山的道士给招回了建业,还赐给了那老道士两道旨意,我想让你帮我偷来,这是一件事。”洛妃看了眼萧明山,“南方去年大冻,闽越一带的蛮民勾结赤心盟作乱,赵王数次向皇上进言请去南方剿匪,都被皇上给压了下来。想必赵王爷是不会作以待毙。恰巧十天后太子殿下要到郊外为皇上祭天祈福,若是太子出了什么事,想必赵王是乐于见到的。”
萧明山站了起来,深深地看了眼洛妃,似要将这个千娇百媚的人再度刻进骨里般,“我知道了,我会去安排的。”
洛妃也站了起来,上前执住萧明山的手,萧明山脸色一红,怔怔地看着她,“第一件事我希望你能做的漂亮,但也希望你能为了……我珍惜自己的身体,若真的偷不到,知道两道圣旨的内容也是好的。至于郊祭,让他们狗咬狗便是,最好双方都别出事,出了事这游戏反倒玩不下去。”
萧明山回手握住洛妃,洛妃轻轻捏了捏萧明山的手,抽手回到座位,“这两日,你多帮帮太子殿下吧,那孩子其实也是蛮苦的。”
萧明山望着她,突然一阵冲动,“我带你走。”
洛妃捧茶的手顿住,脸色一僵,扫了眼眼观鼻,观鼻心,似要睡着了般的小百合,舒脸笑道,“你怎么也净跟我说小孩子的话。”
萧明山叹了口气,拱了拱手,退出偏殿,要到门口时,洛妃幽幽道,“我那哥哥还没有消息么?”
“去岁洛再找过我数次,只说离师弟是被南海的高人给请去了,他不得门路,无法寻到具体所在。”
“那些人找一个弱不经风的人作什么?……公主最近很失常,你不妨去见见她,跟她说些哥哥的事,或许她要好些。”
萧明山答应了声,见洛妃再也没有说什么,退了出去。
殿外站着个熟悉的背影,萧明山一眼认出来便是卓哥儿,走上前去,捋了捋卓哥儿已染白霜的鬓发,叹气道,“才一年的时间,你的头发白了许多。”
卓哥儿含着泪水,低声道,“殿下知道你到了建业,请你过去叙话。”
萧明山看了眼连绵起伏的宫殿,“我要去公主那边,暂且不想见他。”
卓哥儿跟在萧明山身后,叹了口气道,“你不要记恨殿下,他受的苦受的压力实在太大。”
萧明山没有作声,径直地向公主的寝宫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