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离等人在茫茫大海上也不知道走了多少天,只觉两脚踏在云里雾里,软绵绵的,空荡荡的。偏偏整艘船上除了能说话的两个女的外,其他船手、船工等人都似哑巴了般。所谓两个能说话的女人,也只是对展虚萼与费凡凡来说而已。比如说指使费凡凡去做点饭菜,比如说让展虚萼拖拖地板。
展虚萼哪是善茬,睬也不睬两位冷如冰水般的女人。这下热闹了,吃饭时展虚萼没有位置,身上只有一套换洗衣服,脏了没人洗。费凡凡倒是好意,要帮忙,被两个女人整了许久。展虚萼动武、抗议、偷食,暗地搞破坏,那女人就像是个幽灵使者,随时消灭展虚萼的任何一个不劳而获的举动。展虚萼开始了联合搞斗争的工作,三人绝食,拒绝与两个女人有任何来往,可是你要是真的喜欢饿着,两个女人似乎异常欢迎。自由诚可贵,生命价更高,一次次的斗争工作就这样黯然收场。在海上斗了十来日,展虚萼终于屈服,老老实实信奉两个恶毒的巫婆教导的一句话,“不劳而获是最大的耻辱。”展虚萼被逼急了反驳过一句,“这一路上卿卿由我们照顾着,不也是不劳而获嘛,他怎么就没有耻辱了?”话说出口当然已是知道错误,只能掩着小口看着洛离脸色红一阵紫一阵的。两个女人似乎根本不屑回答这个问题,看死人般的扫过洛离一眼,还是年纪比较小的女人临走时说了一句人话,“他是蛀虫。”把费凡凡与展虚萼呛的比洛离本人还难堪。费凡凡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捏住洛离的手以示安慰,洛离轻轻抽开了手,回到自己房间。
过了些日子,展虚萼三人为这无边的大海而绝望,放眼望去,蓝水,海鸥,浪花,眩眼的风暴与惊人的白鲨;平淡、寂寞,飘虚的脚步与克扣的食物及淡水。展虚萼向洛离抱怨道,“这两个老巫婆是要流放我们三人还是让我们喂这莫名其妙的海鱼啊?”被骂作老巫婆的女人悄无声息地飘到展虚萼身后,费凡凡惊的两眼乱转要提醒展虚萼危险就在眼前。脑筋一直粗线条的展虚萼显然不能理解费凡凡漆黑色眼珠所要表达的意思,她噫了声,捧住费凡凡的俏脸,“眼珠子抽筋了,怎么动的这么厉害?”展虚萼拍了拍费凡凡的肩膀,“凡凡,我这些天是明白一个道理了,活到二三十岁的老妖女要是还没有嫁人的话,准会产生一些不可遏制的变态念头,比如说咱们船上那两位老妖女。”展虚萼脸色微红,凑到费凡凡耳边嘀咕道,“她们那么喜欢折磨我们女孩子,可你看对卿卿,表面上看去是非常厌恶,可又不打又不骂,还由得我们去照顾,我看这内心的勾当啊肯定是属于最变态的老处女一列……哎哟”最后一句哎哟是因为展虚萼被站在后面的女人给拎了起来,哎哟声发出时已是被甩到船板上。女人拍了拍自己的手,一抹寒意在眼眸里飘洒而过。费凡凡忙上前扶起展虚萼,展虚萼那泼辣性子,便是吃了上百次亏,嘴上也绝对要讨回一点。她当即破口大骂,只是家学渊源,当不会像市井小民破口耍泼卖脏,翻来复去就是老巫婆老处女老妖精老变态。
地平线上终于露出一丝的陆地,展虚萼等人兴奋起来,挥着手,跳着脚,喊破了嗓子,船缓慢地靠近,原来是一座大岛。船却没有靠岛,而是沿着岛向背面转去。展虚萼见这岛的四周种的些树木竟是叫不出名号,树上结着硕大的果实,各色奇兽海鸟沿着沙滩悠闲的散步。船转过身,似乎进入了仙境桃园。岛的背面连绵着数个大小形态奇特的岛屿,云雾缭绕,仙气扑面。每座鸟上花草树木各不相同,草屋竹亭随性搭建,宛若与天地间浑然一天,不分草木亭屋。三人都呆了,似乎自己洗尘袪垢,列入了仙班,周身飘飘然而浑浑然。展虚萼激动的抓住费凡凡和洛离,“我们到了天上了。”两人都是点头,深感认同。
船停在了其中一个岛上的码头,站在三人旁边的女人道,“展虚萼、费凡凡,你们可以上去了。”
两人早已被她们整的服帖了,闻言忙踏上码头。展虚萼走了几步不解地回头道,“卿卿,你怎么不走?”费凡凡上前要扶洛离,被女人的眼神给阻止,年纪小的女人道,“他住在另一个岛上。”
展虚萼啊的一声,跑回来,“不行,我要跟卿卿在一起。”
船在这半晌已是开动,展虚萼与费凡凡松了口气,却不想女人单掌提气,竟运力将两人送上码头,摔的展虚萼两人两脚朝天。展虚萼爬了起来,破口大骂,又与费凡凡且惊且怕的喊着洛离的昵称哭了起来。
洛离内心一阵茫然,抓住船弦的手青筋暴出,两眼紧紧盯着渐渐变小的展虚萼与费凡凡,泪水终还是忍不住滚落下来。一路南来,两个女人当洛离似恶臭的空气般,冷冷冰冰。但凡一个人如果是陌生人,你擦肩而过不会有什么不良反应;如果是仇人,你可能与对方争斗不休,与仇敌相斗其乐无穷;如果是亲人,你们虚寒问暖,彼此照料。然而同行近一个月的人,却从来不与你讲话,你但是上前答话,对方眼露厌恶掩鼻而走,想必是个正常人都心生怨愤。从骨子里说,洛离是个孤傲的人,更是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人,在他与两个女人正常交流失败后,他的内心就将两个女人排除扼杀,再也不与对方说上半句话,彼此相遇便是像穿过一片小树林,你知道树林内有些毛毛虫,但这些毛毛虫并不值得你去关注。
洛离看着消失的两个最亲近的人,脸上露过茫然,恐惧,悉数被愤怒替代。桃花坞的十多年,无论自己病情好坏,都有一群人与他相伴共度;猴儿泊变起后,首逢大难,还有陈启和两个生死不知的亲人相依为命;苍芒山逃难时,费凡凡与自己相扶相依,历经苦难。他这十多年来从来没有孤单过,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身边总有一两个向着自己的亲近之人与自己相守,可如今因为这两个冰冷无情的女子,他觉得了孤独。孤独有时候就是一只疯狗,乱吼乱叫。洛离没有来的及叫,就被两个女人踹到了一座最小的岛上。是用踹的,船离岸还有两丈许,洛离正要回头表示自己的愤慨,后背被深深地踹了一脚,人在半空上划了个漂亮的弧形,小半个身子这般毫无防备地埋进了小岛的沙滩上。
洛离的运气还是蛮好的,在被沙子埋窒息前爬了起来。他的大脑一起回不过神来,下意识地清除口鼻内的沙土,大船已不知使到哪里去了。
洛离开始惶恐。这座小岛离周围的岛颇远,任由洛离折腾了半晌没有见到一个人。天渐渐的暗下去,洛离回身看着这个小岛,似乎像是黑夜中的怪兽般要将他吃掉。他惊惧的后退,退到裸露在海上的一块谯石。海风吹起,带着浪花拍过洛离的身躯,洛离慌忙跑到岸上。海水过来,便向岛的深处跑几步,海水退去,又惊惶的退到岸边。
夜鸟在树林的深处打着懒洋洋的哈欠,在白天来临的时候合上它那疲倦的双眼。洛离在沙滩旁逗留了一天一夜,饥饿与干渴袭击着他的无助。他偿试着捉食生鱼,饮喝咸水,都以恶吐告终。他终于向小岛深林挪去。
在旁边观察多日的一个女子终于松了一口气,掠起身影点着海水上不易察觉的凸起到了另一座岛屿。她穿过香草芳花,恭敬地拜在一间不起眼的茅屋旁,“师叔祖,那人终于去了林内。”
屋内沉默良久,女子快要起身离去时,才有个喟叹的声音发出,“姬家的人越活越没出息了。”
女子壮着胆子问,“孙徒儿一直想不明白为何千里迢迢将他寻到,却扔到一个荒芜的岛上。”
“……有些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为大悲却不能不为之……虽然我南海一脉谨守诺言,二十载以来不再过问俗世是非,但与周姬一脉相承,少不得要为自家人做点俗事。”屋内的女人叹息了声。
这座岛地处亚热带海洋气候,森林茂盛。走进树林,抬头看不见蓝天白云,低头满眼苔藓,密不透风的林中潮湿闷热,脚下到处湿滑。因为光线暗淡,杂草丛生,不时的有些蛇虫掉落在落离的头上肩上,吓的他心胆俱裂。只是他这人运气似乎蛮好,又通晓医术,为自己找了些岐黄除毒的药物,又摘食了些山渣野果,支撑着向林的深处走去。走了半晌午,林内水声越来越大,洛离精神一震,知道寻到了水源,紧赶了几步,果然在一片小乔木和藤本植物组成的山石间露出一抹小形的瀑布来。洛离兴奋地跳进瀑布下的泉水中,却被几个奇怪的鱼吓的跳到岸上,鱼是双尾单眼,成群结队。洛离吓了一跳,摸索了半天,确认鱼能与人秋毫无犯和平共处,这才安心地喝了些水细了细手。无意间抬头时,洛离惊呆了,在一片大若芭蕉的树叶上长着无数妖艳的小花,点滴残阳透过树木照射在花朵上,透出圣洁的光彩。洛离小心走了过去,树叶丛内突然跳出两只如鹿非鹿般的动物,转眼间便逃的无影无踪。洛离端详了半晌,见阳光似乎西斜,肚内刚填的些野果已是耗尽,便沿着水流的方向向林深处走去。
天色再度灰暗,林风阴冷,白天刚闷干的衣着又染上湿雾。洛离强行忍住要脱掉的欲望,他的一只手终于搭上了森林边缘的一棵树。眼前显出一个别样的天空,这是一片稀疏的树林,杂草齐腰高的树林中央随意搭建着一间三进出的小院,院旁树木稀疏却长的异常高大,树身光凸凸,直到树顶的尽头才有些树叶分枝。洛离心喜,再添了一把力气挪到院门前,敲了数声门,也不见有人应答。其时,星月高挂,林内倦鸟低鸣,虫兽走动。洛离稍一用力,吱呀一声推开院门。月光落落散满小院,洛离探身呼唤,半晌无人应答。洛离借着月色探进正堂,一团黑乎乎的山兽吱呀一声从洛离脚下窜出,吓得洛离倒坐地上,手掌支撑处却是一片浑滑,洛离慌忙甩开,定睛细看,正是一条粗若手腕的花蛇盘旋穿行。蛇受了攻击,吐信向他扑来。好在洛离自幼居住在翠竹山系旁脚的桃花坞,时常在药谷制药,深明蛇的习性,故而刚才在森林里取了些药材涂沫身上以避各类毒蛇。蛇信靠近洛离便倏地收回,花蛇迟疑地在洛离四周打转,终是离去。
洛离松了口气,借着月色找到火折,点亮房内唯一一盏弃用多时的废油灯。
院内,卧室,客厅,书房,厨房,古井,老树,洛离叹气。小院似乎经年没有人生活过,已是屋残灰多,各类爬虫鸟兽将此地当作了自己的地盘,兹意搭建着别具特色的动物界安乐窝。此时的洛离已是疲惫不敢,更是悲从心来,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些什么,他觉得老是有一帮人跟他作对,他只想有个安静的生活,可生活却一直不让他安静。心房才松动,泪水哗哗直流,小声的哽咽化作了嚎啕大哭。
一声冷哼带着黑色的身影飘在古井老树边。洛离吃惊的站起来,惊的双腿颤抖,张嘴发不出声音。
黑影道,“你果然是个没有用的东西。”
洛离下意思地问了句,“什么?”却觉得自己的声音似乎掐在喉咙里。
黑影似乎看懂了,“我师姐说你是蛀虫,一只只能靠吸别人的血生活的蛀虫。我看了你好久,觉得师姐说的非常正确,你是一只很没用的蛀虫。”
洛离下意思的发问只是对突然出现的黑影的惊惧,说话之间他心里已是隐隐约约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女生,心里的怯意也便去掉大半。女生说他是蛀虫,作为一个想尊严生活的男生来说,这是一种带有污辱性质的蔑视,坚决不能忍受,洛离当即驳斥,“你胡说!”
洛离的声音很大,女生似乎没想到他有如此大的反应,吓的后退半步,却又恚怒地踏前两步,放开嗓子道,“没有!你就是一只蛀虫!你的资料我都看过。你从猴儿泊出事后一直到被我师姐带到岛上的一切表现我都看过。别人都说你是一个文雅、沉默、淡然洒脱的神仙般人物,真是可笑,你只是善于伪装罢了,你一切的表现只是想让别人同情你可怜你。”
洛离刚刚唤起的悲哀情绪被女生的话击的粉碎,愤怒充塞住他的脑门,他只想哭泣下,将自己的悲伤给发泄,可这点小小的要求竟被这可恶的女人给打碎,他没有安静生活的权利,现在想独自悲伤的自由也没有。他盯着女生,因为愤怒浑身抖了起来,一抹红色自耳根染上双眼,洛离尖叫道,“你胡说,我没有。”
女生再次被吓退,隐到墙角处,又弹调到洛离跟前,小脸快要盖上洛离的脸,她举起小手,咬牙切齿道,“你少用大嗓门吓唬我。”又转个身子不屑道,“你只不过是一个失去拥有高贵血统的父母的可怜孩子。你不知道如何向别人表现你曾经家族的高贵,你只好装作冷淡、装作平静、装作高雅,你想用这种伪装让世人怜悯你,让别人都以你为中心,满足你虚伪的自尊和对人生的不知所措。你只是一个可怜虫,一个不懂得怎样生活更不懂得照顾自己和照顾别人的人。师父说不能照顾自己的人只能依靠别人,依靠别人生活的人都是蛀虫。我有说错吗。”女生说话如放鞭炮似的,噼噼啪啪地平仄起伏颇有韵味,“不说你在外面如何如何,但说你在这小岛上,都两天了,连自己吃住都没解决。你敢说你不是蛀虫?”
洛离想找话反驳,却觉得这个女生恰恰指中自己的痛脚,但他不愿认输,说出来的声音已是苍白虚弱了许多,“跟我在一起的都是我的朋友,我们彼此帮助,我没有依靠他们。”
“没有依靠他们?”女孩毫不留情地发问,“猴儿泊时,你俩位师哥为了救展秋曲拼出了性命,你在干吗?刍城外遭到杀手袭击时,若不是你没有一丁点的本事,你的朋友会那么狼狈?苍芒山上你若是有点武功,你岂会那般的抱头鼠窜?逃到雪国时,你如果有些许生活常识,怎么会带着一个小女孩没头苍蝇似的撞进雪兵手上以致于落难到采衣部落?后来,若不是你连治疗自己的本事都没有,你会去玉佛山找那些老和尚?蒙城时你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妹妹嫁给陈唐皇帝老儿,你若不是蛀虫为何连保自己保朋友的本事都没有?”
“可是我在采衣族时因为自己的医术才逃出来的。”
“你若不是无知,还需要流落到荒漠边远之地么?”女孩一点情面都不留,“我敢说你这一辈子如果没有别人你肯定非得翘辫子不可。你不要问我翘辫子是什么意思,你的无知不用现在表现出来。”
“我……”洛离气极,噎了半天。
“什么你、我的?你事事都依靠别人,只知道装酷、扮淡然、学高深,你要有本事你就在这小岛上不吃不喝,生生饿死。”
“我不会饿死的。”洛离瞪大了眼睛,坚定地带有誓言般的意味。
女孩看着洛离,看的洛离不自在时,才用淡淡的语气道,“好啊,我看你在这里能生存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