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之洋说:“九公,您后悔什么?”
多九公说:“恨老夫我自己从前没多读书,又恨自己既然知道学问不多,就不该轻率地同人家吹什么学问渊博。”
唐敖说:“如果不是舅兄前去缓了一下,还真有走不出门来的可能。不知舅兄怎么会正好也到了这家?”
林之洋说:“刚才你们要来游玩,我也打算上来卖货,可惜以前没来过这里做买卖,不知带什么来卖可以赚钱。后来,俺就想到他们脸上比炭还黑,就带了胭脂和粉到这儿卖。哪想到这些女人觉得搽胭脂抹粉反会叫人感到难看,所以都不愿买,倒是要买书的人很不少。女人不买胭脂粉,倒要买书,俺搞不清这是什么道理。后来仔细一问,才知道,这个地方分别人的高贵、下贱的标准,就在几本书上。”
唐敖问:“这是为什么?”
林之洋说:“这就是他们的风俗,不论穷的、富的,都是以学识渊博的尊贵,不读书的下贱。就是妇女,也是这样。要等到年纪大了一点,学问方面有点名声了,才有人来求亲;要是没有学问,就算生在有钱有势的大户人家,也没有人愿意跟他结婚。就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在他们这个国家,不论男女,从小都要读书。我还听说,下年国母又要召开考才女的盛大典礼,这些姑娘听了这个消息,都想考中才女,所以更要买书了。听了这话,我就知道自己带的货物一定卖不出去了,正打算回到船上去,又正好从女学塾经过,想进去碰碰运气,事也凑巧遇见了你们二位。俺进去话还没来得及说,茶也未曾喝上一口,就被你们拉出来了。原来二位却被两个黑女难住了。”
唐敖说:“小弟我约九公上来,本意是想看看他们这个国家的人的丑像。没想到到这只顾谈论学问,她们脸上好看不好看,我们二人还没有看清楚,倒先叫她们把我们肚子里丢丑的地方看得一清二白了!”
多九公说:“想起初装个没有文化的门外汉,也不管她们谈什么,也不会这般出丑。只是我们一进门去,就冒充学者文人,结果露出了马脚,想补救都来不及了。偏偏这些女流的先生又是个聋子,不然,拿这老秀才出出气,也可出口心中闷气。”
唐敖说:“九公别这么说,他要不聋,恐怕我们更要吃亏!”
说话之间,三人又来到人烟密集之处。唐敖说:“方才小弟我觉得这个国家的人太黑,没有注意看他们的脸面,现在一路走一路看,只觉得这里的人个个美貌无比。不论男的女的,都是文质彬彬的,那种潇洒大方、从容不迫的风度,倒好像是从这黑气中透射出来的。仔细看上去,觉得不但脸上这股黑气甚是美丽,而且想起那些搽胭脂抹粉的人,倒觉得有万分的丑陋。我越看越觉得不如人家,真是惭愧。现在我们走在他们中间,在周围这文质彬彬的气氛的映衬下,只觉得自己形象丑陋,自己都看不过去了。与其叫他们耻笑我们,不如我们趁早走吧!”
说着话,三人不知不觉地来到船上。林之洋说:“出发!“吩咐水手,赶快起锚扬帆,就开了船。慌里慌张地,多九公把老头儿的扇子也带到船上来了。
船走出了几里,唐敖因为那扇子上的字写得实在好,就来到后边,跟多九公要了看。这时他们又谈起黑齿国的事。唐敖说:“小弟方才想起紫衣姑娘说的‘吴郡大老倚闾满盈’那句话,实在不明白是何意思。我想九公走遍四方通晓各地语言,自然会懂得这句话了?”
多九公说:“其实我仔细琢磨了很长时间,也闹不清楚。我们去问问林兄?”
唐敖马上把林之洋找来,林之洋也说不知道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唐敖说:“要是说这句话是骂人的话,从每个字的含义看,又看不出什么高深难懂的东西。依我看,里边一定包含着巧妙的机关,我们应该细细思考琢磨,一定要把它猜出来。要是猜不出来,被她骂了还不知道哩!”
林之洋说:“这话当时是因何事说起来的?请二位先把说这话的起因讲一讲。看来,这话的意思只有俺林之洋还能猜,你们是猜不出来的。”
唐敖问:“这话怎讲?”
林之洋说:“二位老兄刚被她们考得心惊胆战,想必现在怕还怕不过来呢,那里还敢乱猜!要是猜的不对,被那黑姑娘听见了,不是又要吃苦头、冒热汗了吗?”
多九公说:“林兄先不要开我们二人的玩笑。听我把事情的起因说说:那时我们与黑姑娘们谈论切音,那位穿紫衣服的姑娘因为我们不知道反切,就向穿红衣服的姑娘轻轻笑着说:难道我们这不是‘吴郡大老倚闾满盈’吗?那位穿红衣服的姑娘听了,也笑一笑。这就是说这句话的起因。”
林这洋说:“这话既然是反切引起的,我认为,她说的‘中心话题’一定就是指的什么反切。两位老兄只管往谈论反切的书上去找,包你们能找到。”
多九公这才明白了,对唐敖说:“唐兄,我们被那丫头骂了一顿!按反切来说,‘吴郡’正是个‘问’字,‘大老’正是个‘道’字,‘倚闾’正是个‘于’字,‘满盈’正是个‘盲’字。她向我们反切,我们都回答不知道,所以她才说:他们‘问道于盲’!”
林之洋说:“二人兄长的眼睛,又明又亮,怎么叫她们比成瞎眼呢?一定是你们看人家年轻,小看了人家。就好象旁若
无人。所以把你们比成瞎眼,倒也凑巧。”
多九公问:“怎么说凑巧呢?”
林之洋说:“那‘旁若无人’的意思,就好比是两旁分明有人,却好像没有看见。既然没有看见,那一定是瞎眼了?这些话将来可作‘旁若无人’的批语。海外的姑娘这样淘气,将来到了女儿国,她们成群结伙地,更不知道有多厉害。好在俺从来不谈书本上的这些东西,她要若同俺谈这些,俺有个最好的主意,就只用一句南方话就行,不管他们说什么一概给她来个‘弗得知’。任凭她说得天花乱坠,俺总是弗得知,她一定没有什么办法!”三人又谈笑了一阵。
只听唐敖说:“今天受了这个姑娘的耍笑,以后一定要学会音韵学,才能踏踏实实地放下心来。好在九公已经掌握了这里边的诀窃,何不教给我一点呢?小弟我虽然脑子笨,但只要专心,想必还是可以学会的。”
多九公说:“我对于这音韵学方面的知识,不过略知一二。要是讲它这样读的原因,我真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只怪当年没有认真学,心中似乎觉得对的,其实也许是错的,稀里胡涂,拿不准,所以也讲不明白有愧于唐兄。唐兄既然有此心意,我早就听说歧舌国对音韵最精通,将来到了那里,老夫我陪您上去请教高人,凭唐兄的才智,人家只要稍微讲一讲,您就可以学会了。
唐敖问:“‘歧舌’二字,是何含义?为什么那个地方的人精通音韵呢?”
多九公说:“那个国家的人,从小就嘴巧舌能。不但精通音律,并且能说鸟语,所以林兄上一次在聂耳国,买了双头鸟儿,要到那里去卖。他们听到各种声音都能随口就发出来,因此旁边国家都称呼他们‘歧舌’。到那唐兄听到他们的口音就
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