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九公见紫衣少女说起书名来就像平日背熟了一样,嘴里竟没有停过。仔细去听,里边竟然一大半说的姓名、注解卷数,丝毫不差。而且其余的有的自己知道名字,没见过他注的书;有的知道他注的书,没记住名字,还有连姓名、注解了多少卷都不知道的。听完以后,当时就目瞪口呆。就怕少女们盘问自己,为难自己。正在心虚,偏巧听见紫衣少女问他书名,赶紧答到:“老夫我以前见到的,也不过都是才女说的这些,可惜我年老忘事,这会儿都模模糊糊,记不清了。”
紫衣少女说:“书中的主要内容,也许先生您记不清了,婢子我也不敢再请教了。不能强人所难,叫人家受累吃苦。但是卷数、姓名,这是学堂里三尺高的小孩都知道,大贤为什么舍不得指教呢?”
多九公说:“我真是记不清楚了,并不是故意推托。”
紫衣少女说:“如果大贤您不说出几个书名的话,那明白您的最多说您是舍不得告诉我们,那不理解您的人就难免疑心
大贤您居然胡乱夸口欺骗人了!”
多九公听了这话,只急得大汗淋漓,没法回答。
紫衣少女又说:“刚才大贤说过有一百多种,现在只求先生您,除婢子说过的九十三种以外,再举七个,凑够一百这个数。这事很容易,莫非还舍不得指教吗?”
多九公只急得左右不是,不知所措。
紫衣少女又说:“如此简单的事,谁知您还是推推托托!刚才婢子我费了口舌,说了那么多书名,本来是想抛砖引玉,以为可以有机会增长见识,没有想到竟然如此!可是,除我们说的书名以外,大贤要不说出几本,那就太冷落无趣了!”
红衣少女说:“假如大贤说不出七个,就说五个;五个也不能说出来,就是说两个也是好的。”
紫衣少女接口说:“如果两个也说不出来,就说一个;一个再不能,就说半个也可以不用叫人家笑话呀!”
红衣少女笑了:“请问姐姐:什么叫半个?难道是半卷书吗?”
紫衣少女说:“妹子我担心先生记忆力差了,可能记得卷数,忘记了姓名;可能记得姓名,忘记了卷数:这都算半个,不能算半卷。好啦,我们不要再扯闲话了,请大贤要不说一个,要不说半个吧。”
多九公被两个少女用冷言冷语一个劲儿地催逼着,羞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红,恨不得有地缝可以钻进去。别说他知道的书都被紫衣少女说过了;就是有还没说过的,这时心里一急,也就想不起来了。
那位姓卢的老秀才坐在下面,看了几篇书,见他们你一言、我一语,也不知道他们谈什么。后来,看见多九公脸上一阵红
一阵白,满头大汗,只当是他热了,顺手拿过来一把扇子,说:“天朝的气候,是不是到了初夏就凉爽起来不用搧扇子了。现在到了我们这里,免不了受热,所以不停地冒汗。请大贤您搧搧,稍微凉快凉快,再慢慢地谈。千万不要热着了,生出别的疾病来。你们都是外地人,一定要保重身体。你看,你看,这汗还是一个劲儿地冒,这可怎么办?”说着就拿手巾替九公擦汗,“人一上年纪,身体就不行了,哪里经得住热!唉!真可怜,真可怜!”
多九公听了,更加脸红,满脸是汗,走又走不得,坐又坐不得,只顾在那里发愣,没有话说。正要想法逃走,那位老人又真心地送上两杯茶,说:“委屈你们的大驾来到我这斗室,叫先生您受热,感到非常不安。但汗是人的津液,应该忍耐着少出汗才好。大概是大贤您平时多吃麻黄,所以才会这样。今天出了这场大汗,就是有拉痢疾、打摆子的病症,也可以放心不会有事儿了。不过,以后像麻黄这种发汗的东西,没必要还是少吃的对。”
唐敖、多九公欠身接过茶杯。多九公暗自地说:“他说我吃麻黄,哪里知道我在这里吃黄莲哩”
只见紫衣少女又接着说:“刚才您一进门就说,经书的内容都清楚。我们听了非常钦佩仰慕,以为今天遇见了真正的高明人,可以长长见识,所以任凭您怎么批评,我们都心悦诚服。谁知谈来谈去,却又不是那么回事儿了。要拿这‘秀才’两个字衡量,真是有名无实。”
红衣少女说:“依我之见,大概这读书人的队伍里也有水平高低的不同,大概这位老先生同我们一样,一般也是排在三等、四等的地位呢!”
紫衣少女说:“大家有这么好机会到一块儿研究文化知识,本来是一件很高雅的事。即使你学问渊博,也应该虚怀若谷,这还差不多算没有失去谦谦君子的作风。谁知有的人肚子里的学问离‘渊博’还差得远呢,可是那自以为是、旁若无人的样子,却处处摆在脸上。可真是‘螳臂当车,自不量力’,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斤两!”
两位少女,你一言,我一语,把多九公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好像有针扎在身上一样,不知怎么才好。唐敖在旁边,也觉得尴尬不止。
正在他们为难的时候,只听外面喊:“请问女学生买不买胭脂粉?”随着声音,一个人提着包袱进来了。唐敖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林之洋。
多九公趁机忙站起来说:“林兄为什么现在才来?大概船上的人们等急了,我们赶紧回去吧”。说完就跟唐敖一起向老人作揖告别。老人仍要留他们喝茶。林之洋正走得口渴了,想歇一会儿,喝杯茶,可唐敖、多九公不愿停留,没办法,只好一起走出来。老人送到门外,又回去教自己的学生去了。
三个人慌慌张张地走出了小胡同,来到大街上。林之洋见他们俩举动不对头,脸上没有血色,非常奇怪地问:“我看你们这样慌张,一定出了什么怪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唐敖、多九公稍稍喘息了一会儿,定了定神,擦干了汗,这才慢慢走着,由多九公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大致对林之洋说了一遍。
唐敖说:“小弟我从来没有见过世界上有这样见多识广的才女!而且伶牙俐齿,能言善辩!”
多九公说:“学问渊博倒没关系,可气的是,她们丝毫不肯饶过我,竟把老夫我羞得要死了。这个亏吃得不小!老夫我活了八十多岁,今天受这个闷气却是第一回!现在想起来,只
有埋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