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在××大学校宿舍间,就有了一张壁报,说到女人的事情,隐隐约约还有匀波的影子。这壁报,不消说就是那为女人写信失望过的同学所做的事情。与匀波同住的学生把壁报扯去,还是壁报发现以后五分钟的事。壁报出现时间虽只五分钟,但这消息如生着羽毛的翅膀,不到一会儿,就飞向女生宿舍那方面去了。
女生们,全是母鸡的性情,无事时话说得比男子更多。嫉妒,好事,虚伪,浅薄,凡是属于某种女子的长德,在这个学校也如其他学校一样,是比知识还容易得到许多的。各样知识装饰了这些女人的灵魂,香料同柔软衣服又装饰了这些女人的身体。她们信上帝却爱慕虚荣,上帝使她们安宁,不如别人称赞她们的美丽使她们快乐。她们的功课,都因为学校规则严格,做得完全及格,比男子还用功努力,可是功课余外事情却都不知道。她们没有正当事情可作的时节,就在一处互相批评笑谑一阵,或者为教授们取一个绰号,或者为同学男子取一个绰号用为娱乐。她们讨论同伴中什么人肌肤白净,什么人善于收拾,又常常把话移到男子方面去。她们每一个人心里,都隐到一个秘密中,却善于掩饰,不让同伴知道。其中一些出身教会,从卑微的境遇中爬到大学校里来,有小牧师的女儿,医院执事人的妹子,青年会司账人的亲戚,这些女人就常常到洋牧师家中去走动走动,也学到外国人看不起中国人,只向那些有势力的小姐们巴结表示好感,又嘲笑那些说英语发音不正的同学。
她们做礼拜一律都比男生显得专诚,有很好的嗓子,在礼拜堂中唱赞美诗,声音都异常动人。可是在某种小小变故发生时节,她们为惊讶而发的叫声,为悲哀而发的哭声,使人同时记起的是一个小兽物,一只病猫。她们那清亮喉咙,除了唱歌还用得到对骂上面去。教育虽使这些东西象一个女人,习惯使这些女人还各有一副为男子动心的外表。然而那根本上的种种,属于女人,以及属于靠到叫卖圣雅各为生活的家庭环境空气,这些女子是成了铸定的样子,永远不大会改变的。
她们来学校读书,在方便中也同男子恋爱,非常小心谨慎,看到男子发狂,就带着希奇不解的神气,同这个男子疏远了。一定要男子说了许多谎话,到后又自然而然为谎话所醉,就仍然在“方便”中嫁给这个男子了。凡是经什么男子爱过以后,即或是男子很坏,她们也都能忍受,相信配偶中的命定。她们的行为,有许多是十分贞节的,这些人无从恋爱或不敢嫁人,把身体售给上帝,也就得到一切幸福了。
不过近年来学校办理的认真,使外国出钱的商人,慷慨的把钱送来,使中国有身分的绅士更信托的交给了许多儿女,学校一发达,社会地位增加了不少,因此全校空气也稍稍不同了。××大学男生有了两派,一派是基督教徒,酸溜溜的手拿圣经一本,外表朴素又极谦恭,预备把神学课程念完时节去小县城作牧师。另一派,则只吸收了点洋气,服饰整洁,语言流畅,会作一切的娱乐寻开心,英语演说会经常参加。在学校虽反基督教,出学校时还得用××学校出身的资格向人炫耀。女子中也有了两派,和男子差不多,所不同的是男子漂亮的将来作“官”,女子则一般是“太太”罢了。这也有点秘密,即才能不如品貌,品貌不如运气。总的说是全靠上帝保佑,上帝作主,因为人是上帝造的。
与匀波相好的女子,名字叫做一梅。这人出身中产家庭,父亲在从前的北京政府找得一些钱,讨了两个年青姨太太,她因此懂了许多属于女人的标致的爱好。她从一个教会女子中学卒业后,又学得了一些别的事情。因这两种理由,这人到了××大学来,不久就成为一校的“皇后”了。
“皇后”或“公主”,所有的事情,按照一时代风气所归,自然就是常常得尽点义务,看一些从不知什么地方凭什么理由写来的信件。照例这要一点取舍本领,若是单有一个温柔的心可不行!因为大学生时代的年青男子,实在不甚容易应付,他们的热情是不讲道理的,他们的贪得,不是常常使他们糊涂,就是常常使他们胡闹。他们在这方面只知道进取,却不担负何种责任。什么人习惯于勇往直前,到后他就成了功。
女子呢,按照生活所得的一点点经验,从家庭记到小心谨慎,从学校学到来往认识,从小说书同美国通俗影片看到接吻,做爱或关于男女悲剧同喜剧,对于婚姻男女意识,她们从这些各方面,就建立了各个做人的态度。胆小的感到男子麻烦而又难于处置,任性的又成为其他女子众矢之的,——因为是女人,女子与女子在同类中所发生的纠纷,比男女关系还更复杂,更难于处置。许多女子不敢同男子往来,只是因为担心同类的注意、妒忌和因之而来的一切不利于己的谣言。年青女子恐怕男子的负心,还没有恐怕另一女子散布流言为大。
所以在学校中男女往来,女子对这件事必学会保守秘密,这比男子还更加要紧。即或许多人关系已经成为公开的事实,她总不大愿意尽别一个同学来开心。
但中层社会女子原具“长舌”本能,在教会学校中,因为功课的拘束,与教会人格的努力,更容易培养这本能发展。
因为完全是女人和女人互相无形监视,××学校的学风,被人所夸奖,学校当局却获得了不应当得到的许多绅士的感谢。
其中另外一些女子,自己没有与人相爱的机会,就把所发现的秘密广事传播,又还选择那要紧的来自其他传播和本人猜测得来的问题禀告学校,且以维持学风校誉,有得到学校的褒奖过这一类事情。
一梅是从中学校知道了各样做教会学校学生的诀窍,对男子极其谨慎,对女人却极其小心的。爱了匀波,并不完全秘密,总不让把柄落到女同学手中。她美丽而不骄傲,聪明懂事,又不缺少有教养家庭“小姐”高尚的身分。她对于男子十分得体,对于女子,更努力使那些吃教饭长大的同学无从置嘴,她用沉默拒绝了一切愚蠢男子的狂妄,用小点心安置到一切好说闲话女子的口中,所以她得到了全校的敬视,很少有人用恶意批评到这个人。
但自从壁报一出,在女生方面趣味可不同了。大家似乎并不以为这是损害了一梅多少,那在平日搽胭脂准备接吻的嘴唇,全为这一件事忙着了。
“我想起来了,我那次坐车到公园去,记到好象看到这两个人!”
“我知道她告假的理由!”
“我听到一个人说,她又听到另一个人说,匀波早是有了妻子的人。”
“我听到是家里有个童养媳妇,还生了一个儿子。”
“我听说他们一定六月结婚,若果……那真是……”“我听说他是定过婚了的,老婆是一个瘸子。”
“我听说不是瘸子,是出过洋,到过欧洲得过学位的人,留了一撮小胡子。——我说的是他那个岳父!”
“不会有胡子,是个癞痢头,斗鸡眼,好厉害!”
“可是家里有钱,出门一定坐汽车。”
“我还听说她是寡妇,因为若不是嫁过人的女子,不会这样待人。”
“我听说有一个男子为她自杀了,死的只是一个男子,不大熟习,并不十分爱好,所以不算寡妇。”
一切聪明而又大胆的设证与引例,是这学校女子们最感生兴味诸事之一种。
总而言之,她们说的不是听人谈到,就是由于自己所估计。听人说及就是听那些同学说及,与自己瞎估乱猜,还是一样的无可稽考。但话尽是三三五五谈下去,她们总不觉得一时就会厌倦。她们都把到这里说到的又去那里再说一次,互相交换谣言,所以下半日,一梅就从一个要好的女同学方面,听到说是有人骂她许多丑话。两个人都因为是女人,所以说到后来都气哭了。
因这谣言的扩张,一梅完全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