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妈妈像是才看到自己被石膏包起来的腿,说:“我这是骨折了?是不是还要住院啊?花不少钱吧。”眉间又是懊恼又是惋惜的神色。
  唐明脸一冷,“妈,你说什么。这点钱家里还是有的,你放心在医院养着就行了,别操心了。”
  夏岄也说:“就是啊妈,住院是肯定要的,钱你别想了,还有我跟唐明呢。”
  莫妈妈噗嗤一笑,“行,我不操心,我不想,有你们两呢。我就是,哎,人穷了一辈子到老就还是舍不得花钱。”
  唐明缓了脸色,无奈的叹口气,“妈…”
  莫妈妈脸上的笑收起,咳了两下。“今天也吓到你们了吧,你张姨是哭了一路啊。”莫妈妈自顾自的说着:“当时看见车来了,我也没多想就推开你张姨了,自己吧,就没顾得上躲开。不过可能也就是命数,到了我们这样的年龄啊人就开始信命,年轻的时候倒嚷嚷着人定胜天什么的。可能就是有这个难吧,总是要受过的。前面一直平平安安的,哪个人能一辈子好好过去啊。你们两别太想这事儿了啊,我也没伤到多少。”
  唐明拉过莫妈妈的手,慢慢抚摸,“妈,哪来的什么命啊,你别迷信了。就是个碰巧,你别多想,什么命什么难什么要受过。那个开车的刚上路,张姨说话没注意,才弄成这样,谁都没想到。”
  两个人低声说着,夏岄在旁边听着,时不时也说两句。说着说着莫妈妈像是又有些困了,眼睛微微眯起,答话的反应也慢了些。夏岄就说:“妈,你要不再睡会儿吧。”
  唐明点点头,“恩,妈你要是困了就睡吧。”
  莫妈妈有点费力的睁大眼,“好…好。”一边说,头一边不由自主的前后摆动,说完又枕着枕头睡过去了。唐明看妈妈睡熟了,把她的手放进被子里,捏了捏被角确保莫妈妈盖好了,回身跟夏岄说:“你还没吃饭吧?”
  夏岄吐舌头,“哎呀刚忘记问妈饿不饿了。我?我没啊,回去做了点儿就直接带过来了。”
  “我看妈也没精神吃,就没问她。”唐明拿过保温桶,一人盛了一碗汤,两个人坐着肩挨着肩的吃了饭。
  “对了,给张姨打个电话,我差点忘了。”夏岄吃完才想起来,急冲冲的拿了电话出去打。
  “张姨,妈醒了,您别担心了。”
  “那就好,那就好。”电话那边传来的声音如释重负,还夹杂着小孩子清脆的声音。“夏岄姐姐…”是苏沛在咋咋呼呼。
  “张姨,苏沛没少闹腾吧?”夏岄笑。
  “谁闹腾啊?我可乖了呢,一直陪着张奶奶。奶奶你说是不是?”夏岄能想得到苏沛的样子,瞪着眼睛鼓嘴张牙舞爪的。“是是是!”张奶奶的声音带着笑意。
  一老一少看起来相处的很好,夏岄握着电话无声的笑笑,那边传来的声音很热闹,大概张姨就不会那么担心,时时记挂着了。
  “张姨,妈刚醒了一会儿又睡过去了,您就不用过来了啊。改天吧,改天您闲了再过来看看。苏沛就先麻烦您了,您先带着,他晚上什么的自己就回去了,您要嫌烦就直接赶走,不用给我面子。”
  话刚出口苏沛就在那边干嚎,张姨忙着哄,一叠声的答应着“诶好,好好好,我知道了。我改天去,哎哟苏沛,乖乖,别嚎叫了啊,别人以为我家养了个狼崽子呢。”
  夏岄挂了电话,靠着墙笑了一会儿才进病房。
  有个苏沛这样的孩子挺好的吧,会逗人也懂得什么时候该耍宝,调皮捣蛋的可爱。孩子,唔。她会跟唐明…余生还太漫长,唐明虽然不介意,可今后别人的闲言碎语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他会不会…她生不出来孩子啊,哪怕不像苏沛那么可爱,只要是个孩子就行,可是她都办不到,她大概不可能做母亲了,抱着柔软的生命,从自己的身体里孕育出另一个崭新的人生,和自己相连的人生,她办不到。
  夏岄坐下来,抬头看着天花板把眼泪吞回肚子,觉得差不多了才低头。唐明大概洗碗筷去了,人不见了。夏岄看着睡着了的莫妈妈,人生啊,谁能料得到下一刻会怎样?没有永恒,唯一不变的就是世界时刻都在变换。当初自己也没有想到,未来会是这样。那个时候的她,绝不会相信居然自己会和唐明在一起,也不会想到那样伤人之后是伤己,她的咎由自取在多时之后才被领悟。
  生老病死,逃不脱的六道轮回。每一天都有各种出乎意料的意外,也许你走在路上旁边的大楼的横幅会突然掉下来砸中你,也许你走在天桥上刚踏上楼梯身后就是惨烈的车祸,也许你刚刚驶离家乡又接到了亲人的电话说家里的老人逝世,也许你到达了美丽的陌生城镇发现老友也来了这里旅游。
  谁想得到下秒钟会发生什么,谁猜得到早晨出门还四肢健全笑着跟你打招呼的人中午会躺在病床上一只腿骨折。失去和拥有在生命里交叠,它们不分彼此的呼风唤雨搅乱命运。你看不到,在你决然离去之后别人的眼泪,你忽视了别人的痛苦,然后在日后加倍品尝。
  有时候,总是经历过后,说出了无数残酷伤人的话,绕了不少弯路才明白那个固执己见的自己犯了多少错。如果她不是把楚旭的事都归咎到夏胜朋身上,如果她不是因为妈妈的离开就对那些红绿钞票向往喜爱,如果她没有跟那个人渣在一起,如果她没有那么伤夏胜朋,如果爸爸在的时候她能用心的多陪陪。
  哪里有如果。
  夏岄闭着眼睛,任心里浪潮翻涌咆哮掀起一场又一场的海啸。夏胜朋,爸爸,模糊了的妈妈,那个人渣,他们的脸在眼前一个一个交替着,还有楚旭,她原来以为那么刻骨铭心的爱情,渐渐的不再有心动,她不得不承认那份她自以为的爱情,建筑在金钱虚荣之上,其实薄弱的可怜。如果不是认为夏胜朋抢走了楚旭,她可能也不会有那么偏执狂热的感情,说到底,不过是争夺加重的兴趣,得不到的不甘心,失去的愤怒。对了,还是自以为的争夺。
  夏胜朋,这一切…你还可以原谅吗?
  如果再不去找夏胜朋,会不会迟?离开的夏胜朋,会不会发生了什么事情?发散的思维收不回来,夏岄睁开眼手揪住自己的衣角,嘴唇紧紧抿着,神色惶恐不安。
  唐明进来之后就发现了夏岄的不对劲,他手捏着夏岄的肩膀,低声问道:“洋洋,怎么了?你在想什么?”
  夏岄摇头不说话。
  唐明把她揽进怀里,“是又在想夏胜朋吗,今天的事吓到你了吧。乖,不怕。夏胜朋没事的,她会原谅你的。”
  夏岄被说中心事,紧闭的心门打开缝隙,那些紧张失措一股脑的往外奔涌。“唐明,我怕。”她手伸过去搂住唐明的腰,头靠在唐明胸膛畅畅快快的哭。“我怕夏胜朋也会出什么事,我怕夏胜朋会变,我怕她绝不原谅我。我怕…我想了好多好多,她们的脸都在我眼睛前面晃,唐明…”
  唐明拍着夏岄的背,“好了,好了。我在这儿呢,夏胜朋的事你别担心好吗?这样吧,抽个时间去跟她说说吧,去她家里看一看,说不定早就回来了。她们…别想了啊,乖。不哭不哭。”
  夏岄还在抽泣,唐明的嘴唇凑到她的头顶,轻轻的吻着她的发梢,然后是鬓角,“好了,洋洋不哭了,不哭了。”唐明拍着夏岄的背,“虽然什么都会变,捉摸不定。但亲情不是那么好舍弃的,我们都知道是不是,夏胜朋不是那样的人。她心软,又善良…”
  话被打断,夏岄闷声闷气的说:“唐明,我现在就想去找夏胜朋。我,时间真的是个很可怕的东西啊。我怕夏胜朋也会有事,我怕她一个人你知道吗?爸爸去世的那么突然,妈妈离开的时候多余的话都没有说。我害怕,明天后天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如果把握不了现在,我,我想现在就去找她。”
  唐明愣了一下,“你要自己去吗?现在?会不会太急。”
  夏岄抓着唐明的衣服,太用力指甲嵌入自己的血肉,十指连心揪心的痛,眼泪又源源不断。“我一直在怕,一直在拖,逃避可能面对的不好的结果。可如果夏胜朋和曾周真的因为我不能在一起了,我会恨自己的。我应该早去找她说清楚的,已经够迟的,我不敢再等了,现在就是机会就是好时间,我…”浓重的鼻音和哽咽,夏岄整个身体都一抽一抽的。
  唐明心疼的抱着她,叫她一个人去吧自己不放心,陪她去吧妈妈还在这儿一个人躺着,她又偏要现在去。“洋洋,如果夏胜朋回来了,现在是白天,她可能也不在家,晚上,晚上再去好吧?恩?”只能先安抚住她了,其实事情已经发生了,现在去的意义也不大,大抵不会再有什么重大改变。曾周和夏胜朋,唐明想着那两个人,她们自身就有问题,夏胜朋太在意亲情,才发生了很多事情,而曾周,他能够一次次原谅一次次接受夏胜朋吗?
  夏岄停了抽泣,吸了吸鼻子,想了想觉得也对,夏胜朋回来肯定是要工作要生活的,下午了她冒冒失失的找去夏胜朋可能也不在。那晚上去?反正自己现在哭成这个样子夏胜朋看到心里肯定也不好受,那就…晚上去吧。
  夏岄摇摇头收回手,从唐明怀里坐回去又站起来,“我,我去收拾一下。”说着跑开了,莫妈妈现在还需要照顾,她这样是不是不好,唔,唐明会不会觉得她不好…会不会不耐烦,莫妈妈会不会觉得她是不想照顾才会想跑。夏岄心里纠结着惧怕着,想要见夏胜朋想要说清楚所有事情的念头强烈的她压不住,就自然的从心里飞到嗓子眼然后不受控制的说出来。
  拖了太久的真的,她再不去跟夏胜朋说,她怕来不及。看到莫妈妈躺在床上她就想夏胜朋,变化莫测的生活,夏胜朋还好吗?会想她吗?会想爸爸吗?会怨恨她吗?会去查那些事吗?夏胜朋总是包容她保护她,不代表什么都不懂,当初夏胜朋如果深问孩子几个月什么的,她可能就会露出马脚。
  曾周…曾周都原谅了她,那个男人还经常来看她,只是看起来有时候心情不好,她还听到过曾周出去之后和女人说话的声音。是女人,不是夏胜朋,她记得自己当时提心吊胆,多听几句才发现不是夏胜朋,吊起来的心才慢慢沉下去。曾周如果跟别人在一起了…她还问过曾周夏胜朋,可每次曾周都不愿意回答,转移开话题。
  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她干的什么蠢事啊?夏岄拧开水龙头,接了一捧水浇到自己脸上,对着镜子里那个形容狼狈的人骂,“你个蠢蛋。”然后靠着墙,身子慢慢滑落到地上,夏岄抱住自己,最后见面夏胜朋的样子夏胜朋的声音都在面前,逼真的不行。她捂住耳朵闭了眼睛还是通通入脑入心。
  “夏岄啊,你何必呢?”她喃喃自语,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手撑着水池。“夏胜朋,你等着我,我把所有事情都说清。就今天,你等着我。”
  夏岄深深呼吸,把翻涌不肯停歇的心思狠狠的压下去,抹把脸,挺直了背走出去。回到病房前,她握着门把手,停在原地半天不动。刚才的话,她是不是不该说?在这样的时候,莫妈妈还在病床上,她却要唐明分心安慰自己,还想要去找夏胜朋,丢下莫妈妈还唐明。她迟疑着,久久不敢开门。
  “小姐,你要是不进去能不能让一下?”身后突然传来陌生男人的声音,夏岄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看着自己还捏着门把手的手,低头说了声“对不起”,然后打开门走了进去。
  唐明刚好回头,看到夏岄心不在焉的样子,以为她还在想夏胜朋,拉着她的手柔声安慰,“好了洋洋,先不要想了,别太难过。”
  听到唐明的声音,感觉到手被拉住,熟悉的温度和触感让夏岄身子一抖。唐明也发现了,拧着眉看着她的眼睛问:“怎么了?你在想什么?洋洋,你怕我…吗?”
  夏岄又是一抖,侧过脸不肯看他,“没什么。”心里酸涩的一塌糊涂,她最后拥有的就这么多了,会不会再度失去?唐明,唐明。夏岄在心里默念,别怪我。内心挣扎纠结的声音分裂成两个派别,穿着盔甲拿着武器相互打斗,心一会儿向左倾斜一会儿向右,晃动的她快坐不住。
  她应该乖乖的呆在这里吧,在莫妈妈醒的时候照顾她,陪她说话,唐明下课了过来自己就在旁边坐着听他们聊天讲话,唐明为自己做的,莫妈妈的温柔善良和蔼,这些天的相处难道都不足以让她在这里好好呆着吗?为什么坐立难安?
  总是要发生什么,她才能在不好的时间里醍醐灌顶的醒悟,明白,想夏胜朋。
  唐明看夏岄神色不对,扳过她的下巴,夏岄咬着嘴唇眼睛里闪烁着泪光,睫毛闪动带着露珠,还是倔强别扭的不肯看他的眼睛,视线虚无。
  “洋洋,到底怎么了?恩?刚才不是好了吗?”
  夏岄还是摇头不说话。
  唐明一笑,“你不说?那我猜?你是不是想去找夏胜朋,又觉得这样不好?不能照顾妈妈?恩?”
  夏岄睁大眼看着唐明的眼睛,笑意盈盈,没有别的东西。她试探的开口,“你不介意吗?”
  唐明松手揉乱她的头发,“我介意什么,只是可能我不能陪你去。总不能让妈一个人在这儿,我也很担心,你自己去可以吗?要不还是等等,有时间了我们一起去。”
  夏岄的眼泪不受控制的掉下来,“唐明,你总是这么好。我,我。”她又扑到唐明怀里,蹭着唐明的脖子撒娇,“我怕你会觉得我不好,什么时候了还在闹。我也怕莫妈妈觉得我不好,不想照顾她,没定性想跑。”
  唐明搂着她,“我对你好是应该的。不会觉得你不好,洋洋很好。妈也不会那么想的,夏胜朋的事你一直记挂着忧心着,我不会拦你,只是不放心。妈不会小气的,她会理解你,而且到时候她可能又睡了。好啦,不哭了,你今天哭了这么多次,是想惩罚我吗?”
  夏岄呆呆的问:“为什么要惩罚你?”
  唐明“唔”了一声,反问道:“难道不是你知道你哭了我会心疼所以哭这么多眼泪出来吗?”
  夏岄的小手捶着唐明的胸膛,还哽咽着的声音恶声恶气的控诉,“你还欺负我!”
  唐明笑的胸膛震动,收紧手臂,夏岄不伤心就好了,他看着是真的不好受。谁的女人在自己面前哭成这样梨花带雨,他心里还能不动声色的?真是恨不得要月亮给月亮要星星摘星星。总算哄的不哭了,唐明长出一口气。
  “我知道你想什么,怕事情会有不可控的变数,怕会有你不能承担的事情发生,你好不容易有了勇气就想趁机去,是不是?”唐明看着怀中人一头散乱的长发,问着。
  夏岄静默了一会儿,点点头。“恩。看着妈,我就想一定要,现在就要去跟夏胜朋说。”
  唐明眯了眯眼,“那这样吧,晚上我送你。”
  夏岄摇头,“别了,我这么大个人,我自己去。”
  唐明摸着她的头发,口气略带严厉。“听话。”
  夏岄挣扎的更厉害,头撞到唐明肩膀,唐明身子一缩,夏岄从他的怀里直起身。“我不!你陪着妈就行了,我自己去!不要你送。”话是这么说,但自己不能真的拐跑唐明让莫妈妈一个人在这儿,伤的是脚想起身都不方便。
  唐明看着夏岄的坚持,下巴高高的翘着,眼睛里是若有所思的决不妥协,嘴唇微张。算了,她愿意就随她吧。是想着妈一个人在不好吗?
  唐明一笑,“好好好,你自己去。快四点了,我先走了等会儿还有课,下午我直接带饭过来。”
  夏岄听见唐明同意,咧着嘴笑,神色又恢复成乖巧听话的样子,弯着眼睛摇头晃脑,“走吧走吧。”
  唐明起身,还是回头叮嘱,“好好呆着别多想。”夏岄点头,唐明看了看床上还闭着眼睛的妈妈,转身走出房门。
  夏岄手支着下巴趴在床边,怎么能不去想。夏胜朋…思想又跑到那张安安静静的脸上,夏胜朋的眉眼声音,不能相信的神情,惊慌失措的脸色,颓丧的或者悲伤的或者绝望的,各种各样的,笑着的哭着的脸孔。夏岄闭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