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过去传到我们手里的一切制度里面,在今日再没象家庭那样的紊乱与出轨的了。父母对子女和子女对父母的情爱,原可成为最大的幸福之源之一,但事实上,如今父母与子女的关系十分之九是双方都感到苦恼的来源,百分之九十九是至少双方之中的一方感到苦恼的原因。造成我们这时代的不快乐的原因当然不一,但最深刻的一种是家庭未能予人以基本的快慰。成人若要和自己的儿女维持一种快乐的关系,或给予他们一种快乐的生活,必得对为人父母的问题深思熟虑一番,然后贤明地开始行动。家庭的问题太广大了,本书只能把它涉及幸福的部分加以讨论。而且即在这个部分内,我们也得固定讨论的范围,就是我们所说的改善,必须在个人的权力以内而无须改变社会组织。
当然,这是把题目限制得非常狭小了,因为今日的家庭苦恼,原因是极繁复的,有心理的,有经济的,有社会的,有教育的,有政治的。以社会上的优裕阶级来说,有两个原因使女人觉得为人父母是一件比从前沉重得多的担负。这两个原因是:一方面是单身女子的能够自力谋生,一方面是仆役的服务远不如前。在古老的日子,女人的结婚是处女生活难以挨受所促成的。那时一个少女不得不在经济上仰给于父母,随后再仰给于心中不甚乐意的兄弟。她没有事情可以消磨日子,在家宅以外毫无自由可以享受。她既没机会也没倾向作性的探险,她深信婚姻以外的性行为都是罪孽。要是她不顾一切的防御,受着什么狡狯的男子诱惑而丧失了贞操,那末她的境况就可怜到极点。高斯密斯在题作《韦克斐特的副牧师》的小说中把这种情景描写得非常真切:
能遮饰她罪孽的方法,
能到处替它遮羞的,
能使她的情夫忏悔,而
使他中心哀痛的,——唯有一死。
在此情形中,现代的少女却并不认为死是唯一的出路了。假如受过教育,她不难谋得优裕的生计,因此毋需顾虑父母的意见。自从父母对女儿丧失了经济威权以后,就不大敢表示他们道德上的反对;去埋怨一个不愿听受埋怨的人是没有多大用处的。所以目前职业界中的未婚女子,只消有着中人的姿色和中人的聪明,在她没有生儿育女的欲望的期间,尽可享受一种完全愉快的生活。但若儿女的欲望战胜了她时,她就不得不去结婚,同时丧失她的职业。她的生活水准也要比她一向习惯的降低,因为丈夫的收入可能并不比她前此所赚的为多,而他却需要维持一个家庭,不象她从前只消维持一个单身的女子。过惯独立生活之后,再要去问别人需索必不可少的零钱,在她是非常烦恼的。为了这许多理由,这一类的女人往往迟疑着,不敢贸然尝试为父母的滋味。
倘若一个女子不顾一切而竟自下水的话,那末和前几代的女人比较之下,她将遇到一个新的恼人的问题,即是难以找到适当的仆役。于是她不得不关在家里,亲自去做无数乏味的工作,和她的能力与所受的训练完全不相称的琐事,或若她不亲自动手的话,又为了呵责不称职的仆役而弄坏心情。至于对儿童的物质上的照顾,她若肯费心了解这方面的事情,又必觉得把孩子交给仆人或保姆是件危险的事,甚至最简单的清洁与卫生的照料也不能交给旁人,除非有力量雇一个受过学校训练的保姆。肩荷着一大堆琐事而不致很快地丧失她所有的爱娇和四分之三的聪明,那她真是大幸了。这样的女子往往单为亲操家政之故,在丈夫眼中变得可厌,在孩子眼中显得可憎。黄昏时,丈夫从公事房回来,唠叨着一天的烦恼的女人是一个厌物,不这样唠叨的女人是一个糊涂虫。至于对儿女的关系,她为了要有儿女而作的牺牲永远印在头脑里,以致她几乎一定会向孩子要求过分的酬报,同时关心琐事的习惯使她过事张皇,心地狭小。这是她不得不受的损害之中的最严重的:就是因为尽了家庭责任而丧失了一家之爱;要是她不管家事而保持着快乐与爱娇,家人们也许倒会爱她。
这些纠纷主要是属于经济的,另一桩几乎同样严重的纠纷也是属于这个性质。我是指因大都市的人口密集而引起的居住困难。在中世纪,城市和今日的乡村同样的空旷。现在儿童还唱着那支老歌:
保禄尖塔上立着一株树,
无数的苹果摇呀摇,
伦敦城里小娃娃,
拿着拐杖跑来就把苹果敲,
敲下苹果翻篱笆,
一跑直跑到伦敦桥。圣保禄的尖塔是没有了,圣保禄和伦敦桥中间的篱垣也不知何时拆掉了。象儿歌里所说的伦敦小娃娃的乐趣,已经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但并不很久以前,大群的人口还住在乡下。那时城市并不十分大;出城容易,就在城内找些附有园子的住屋也很平常。目前,英国的城市居民和乡居的比较之下占着压倒的多数。在美国,畸形状态还没如此厉害,但在日趋严重。如伦敦,纽约一流的都市,幅员辽阔,需要很多时间才能出城。住在城里的人通常只能以一个楼而为满足,当然那是连一寸的土地都接触不到的,一般绌于财力的人只能局促于极小的空间。倘有年幼的儿童,在一层楼上过活是很不舒服的。没有房间给他们玩,也没有房间好让父母远离他们的喧扰。因此职业界的人一天天的住到近郊去。替儿童着想,这无疑是很好的,但大人的生活更加辛苦了,他在家里的作用也因奔波之故而大为减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