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七年二月十八日,星期五,正月十七,雨。
夜来雨还是未息。杭州确已入党军手,喜欢得了不得。午前在家里整理出版部的事务。午后开部务会议,决定以后整理出版部的计划。并且清查存货,及部内器具什物,登记入清册。
晚上清理账目,直到十点多钟。读WillaS.Cather的小说OPioneers!尚剩六七十页。
开塞女士描写美国Prairie的移民生活,笔致很沉着,颇有俄国杜葛纳夫(屠格涅夫)之风。瑞典移民之在加州的生活,读了她的小说,可以了如观烛。书中女主人公Alexandra的性格,及其他三数人的性格,也可以说是写到了,但觉得弱一点,没有俄国作家那么深刻。她的描写自然,已经是成功了,比之Turgenieff初期的作品,也无愧色,明天当将这篇小说读了之。
一九二七年二月十九日,星期六,正月十八。雨仍未息。
早晨八点钟起床,阅报知道党军已进至临平,杭州安谧。映霞一家及我的母亲兄嫂,不晓得也受了惊恐没有,等沪杭车通,想去杭州一次,探听她们的消息。
午前在家里读小说,把Cather女士的O
Pioneers!读毕。书系叙一家去美洲开垦的瑞典家族。初年间开垦不利,同去者大都星散,奔入芝加哥、纽约等处去作工了。只有Bergson的一家不走,这家的长女Alexandra,治家颇有法,老主人死后,全由她一人,把三人的兄弟弄得好好,家产亦完全由她一手置买得十分丰富。她幼时有一位朋友,因年岁不丰,逃上纽约去做刻匠,几年之后,重来她那里,感情复活,然受了她二位兄弟的阻挠,终于不能结婚。她所最爱的一个小弟弟,这时候还和她同住,虽能了解她的心,但也不很赞成她的垂老结婚。后来这小弟弟因为和一个邻近的已婚妇人有了恋爱,致被这妇人的男子所杀,Alexandra正在悲痛的时候,她的恋人又自北方回来了,两人就结了婚。这是大概,然而描写的细腻处,却不能在此地重述。
上海的工人,自今天起全体罢工,要求英兵退出上海,并喊打倒军阀,收回租界,打倒帝国主义等口号,市上杀气腾天,中外的兵士,荷枪实弹,戒备森严。中国界内,兵士抢劫财物,任意杀人,弄得人心恐怖,寸步不能出屋外。
午后三四点钟,有人以汽车来接我,约我去看市上的肃杀景象。上法界周家去坐了两三个钟头。傍晚周夫人和之音方匆促回来,之音告我“周静豪为欠房租而被告了”。
晚上田寿昌家行结婚礼,我虽去了两趟,然心里终究不快活,只在替周静豪担忧。
入夜雨还是不止,在周家宿。
一九二七年二月二十日,星期日,雨还是不止(正月十九日也)。
午前起来,回出版部看了一回,上了几笔帐。心上一日不安,因为周静豪讼事未了,而外面的罢市罢工,尚在进行。西门东门,中国军人以搜查传单为名,杀人有五六十名。连无辜的小孩及妇人,都被这些禽兽杀了,人头人体,暴露在市上,路过之人,有嗟叹一声的,也立刻被杀。身上有白布一缕被搜出者,亦即被杀。男子之服西服及学生服者,也不知被杀死了多少。最可怜的,有两个女学生,在西门街上行走,一兵以一张传单塞在她的袋里,当场就把这两人缚起,脱下她们的衣服,用刀杀了。此外曹家渡,杨树浦,闸北,象这样的被杀者,还有三四十人。街上血腥充满于湿空气中,自太平天国以来,还没有见到过这样的恐怖。
傍晚又到周家去宿,周太太哭得面目消瘦,一直到夜深才睡着。
二十一日,星期一,雨仍在下(正月二十)。
早晨一起,就和之音及周太太上地方厅去设法保周静豪。一直等到午后三四点钟,费尽了种种苦心,才把事情弄好。
晚上因为下雨,仍在周家宿。和之音谈了些天,可是两人都不敢多说话。
外面军人残杀良民,愈演愈烈,中国地界无头的死尸,到处皆是,白昼行人稀少,店铺都关了门。
二十二日,星期二,晴(正月廿一)午前十点钟后起床,就回到出版部里来。
办了半天的公,到傍晚五点多钟,忽有一青年学生来报告,谓工人全体,将于今晚六点钟起事,教我早点避入租界,免受惊恐。我以“也有一点勇气,不再逃了,”回对他,被他苦劝不过,只好于六点钟前,踉跄逃往租界去躲避。晚上等了一晚,只听见几声炮声,什么事情也没有。仍在周家宿,有人来作闲谈,直谈到午前一点,去大世界高塔上望中国界,也看不出什么动静,只见租界上兵警很多而已。
二十三日,星期三(正月廿二)阴晴。
午前就有人上周家来访我,去中国界看形势,杀人仍处处在进行,昨晚上的事情,完全失败了。走到长生街(在北门内)徐宅,看之音和她妹妹,之音已经往周家去了。
在周家吃午饭,和之音坐了一会,又同蒋光赤出来,到街上打听消息,恐怖状态,仍如昨日,不过杀人的数目,减少了一点。但学生及市民之被捕者,总在百人以上,大约这些无辜的良民,总难免不被他们杀戮,这些狗彘,不晓得究竟有没有人心肝的。
晚上在电灯下和之音及她的三妹妹闲谈,我心里终究觉得不快乐,因为外面的恐怖状态,不知道要继续到什么时候。
一九二七年三月二十一日,星期一,天晴快(二月十八)。
早晨十时前就起了床,因为一夜的不睡,精神觉得很衰损,她也眼圈儿上加黑了。
我入浴,她梳头,到十一点左右,就和她出去。在街上见了可爱的春光,两人又不忍匆匆的别去,我就要她一道上郊外去玩,一直的坐公共汽车到了曹家渡。
又换坐洋车,上梵王渡圣约翰大学校内去走了一阵,坐无轨电车回到卡德路的时候,才得到党军已于昨晚到龙华的消息,自正午十二点钟起,上海的七十万工人,下总同盟罢工的命令,我们在街上目睹了这第二次工人的总罢工,秩序井然,一种严肃悲壮的气氛,感染了我们两人,觉得我们两人间的恋爱,又加强固了。
打听得闸北戒严,华洋交界处,已断绝交通,映霞硬不许我回到闸北来冒这混战的险,所以只能和她上北京大戏院去看电影,因为这时候租界上人心不靖,外国的帝国主义者,处处在架设机关枪大炮,预备残杀我们这些无辜的市民,在屋外立着是很危险的。
五点钟后从北京大戏院出来,和她分手,送她上了车,我就从混乱的街路上,跑上四马路去找了一家小旅馆住下。这时候中国界内逃难的人,已经在租界上的各旅馆内住满,找一个容身之地都不容易了。住了片刻,又听到了许多不稳的风声,就跑出去上北河南路口来探听闸北出版部的消息,只见得小菜场一带,游民聚集得象蚂蚁一样,中国界是不能通过去了。谣言四起,街上的游民,三五成群,这中间外国人的兵车军队,四处在驰驱威吓,一群一群的游民,只在东西奔窜。在人丛中呆立了许久,也得不到确切的消息,只好于夜阴密布着的黄昏街上,走回家来。这时两旁商店都已关上了门,电灯也好象不亮了,街上汽车电车都没有,只看见些武装的英国兵,在四处巡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