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绍兴郡学训导戴先生着书一编,曰《濯缨亭笔记》。余为绪正伪阙,除其复重,离为十卷。华学士子潜取而刻之。
戴先生名冠,字章甫,吴之长洲人也。少颖敏笃学。始游乡校,已刻意为古诗文。博览,无所不通。而伉爽负气,高自许与,不能诎折徇物。八举不中,以贡上札部,人试内廷,奏名第一,然例只得学官。
王三原自巡抚江南时,则爱重先生。及是方掌铨,先生贻之书,条刺十事,皆经国大务,语不及私。三原为敛容降叹。李长沙为学士,亦奇其文,皆不及荐也。
在绍兴久之,与贵人语不相下,弃官归。年七十一终于家。濒终犹歌吟不辍。既而叹曰:“天梦梦乎,世掝掝乎,仳倠拥楹娵奢斥乎,矫虔驷驾随夷路乎,已乎,已乎,豪杰者废死乎!”闻者悲之。
先生早有志用世,自兵、农、水利之说,靡不论究,既连蹇弗试,益泄其感愤于文。词廉峭精确,多所风切。平生未尝一日废书不观,得奇文奥义,为抵掌自喜,辄命笔识之。是编所存,仅十二三,盖非其至者。然其扶树教道,绳枉黜邪之指,亦略可睹矣。君子曰:“夫士苟有以信于千载,虽长陨沟壑,不为辱也。”太史迁有言:“俶傥非常之人,意有所郁结,则退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若戴先生几是耶!
余少则知慕先生,感风流之日遐,惧遗文之泯坠,爰叙列大校,今后来者得考览焉。
先生尝作《礼记集说辨疑》,未竟,今掇其存者若干章,附之编末。他所纂述,若诗文集尚数十卷,藏其家。
嘉靖丁未(二十六年,公元1547年)秋七月望前进士邑人陆粲序
太祖高皇帝于中都皇陵四门悬金字牌各一,其文曰:“民间先世尝有坟墓在此地者,许令以时祭扫。守门官军阻挡者,以违制论。”呜呼,此圣人一视同仁,以四海为家之心也。今世少有富贵权力者,每得墓地,有旧冢在,必恩去之,以为福荫子孙之计。至有发掘尸枢而焚毁之者。其视圣祖之度量,相越岂不远哉!
元主忽必烈用西僧嗣古妙高及杨琏真加之言,尽发宋诸陵之在绍兴者及大臣冢墓,凡一百一所,窃其宝玉无算,截理宗顶骨为饮器。胡主吞灭中国之初,即行此盗贼不仁之事。
我太祖即位之元年戊申(1368)正月戊午,即御札丞相宣国公李善长,遣工部主事谷秉毅,移北平大都督府及守臣吴勉索饮器于西僧汝纳监藏深惠,诏付应天府守臣夏思忠,以四月癸酉瘗诸南门高座寺之西北。明年己酉(1369)六月庚辰,上览浙江行省进宋诸陵图,遂命藏诸旧穴。
时开国之初,庶务方殷,而首求先代帝王之遗骸,若救焚拯溺之不暇,往返数千里,首尾不逾三月,即得旧物归瘗中土;又仅逾年,而即返诸故穴,其敏于举义如此。英明刚果之志,慈祥恻隐之心,虽尧舜汤武,不是过矣。于乎休哉!
诚意伯刘基初见太祖,太祖曰:“能诗乎?”基曰:“诗,儒者末事,何谓不能?”时帝方食,指所用斑竹筷使赋之。基应曰:“一对湘江玉并看,湘妃曾洒泪痕斑。”帝颦蹙曰:“秀才气味。”基曰:“未也。”复云:“汉家四百年天下,尽在张良一借间。”帝大悦,以为相见晚。
洪武中,绍兴日铸岭有宋侍郎者,尝恃上燕语。上曰:“汝有子读书乎?谁为之师者?”宋曰:“臣妻弟某来谒,臣留于家以教臣子。”上曰:“可令见朕。”
明日,宋与其人俱入见。上谓曰:“汝作字师谁?”对曰:“学智永。”上曰:“何故学和尚字。汝能诗乎?宜为朕赋一诗。”某请题。上曰:“任汝意为之。”某应声曰:“臣本山中一布衣,偶依亲旧住京畿。丹心冉冉如云气,常绕黄金阙下飞。”上曰:“汝欲依朕耶!”即日拜刑部主事。国初用人如此。
刘政,字仲理,吴县人。洪武己卯(1399)南畿乡试,方孝孺为考官,以“论语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君子人与君子人也”为题策问,文武并用。孝孺得政卷,赏许甚至,遂为解首。
政为人慷慨,尚气节,尝以豪杰自许。忽得隐疾。值太宗渡江,愤愤不食,力疾起行,以足顿地,意呕血死。可谓不负方公之知矣。
王景,字景章,处州松阳人,草太宗即位诏。或云无锡王达善所草,未知孰是。
宋末沈敬之逃占城乞兵兴复,占城以国小辞。敬之效秦庭之哭而不得归。占城宾之而不臣,敬之竟忧愤发病卒。其王作诗挽之,曰:“恸哭江南老矩卿,春风揾泪为伤情。无端天下编年月,致使人间有死生。万叠白云遮故国,一抔黄土盖香名。英魂好逐东流去,莫向边隅怨不平。”
我太宗初承大统,诏谕海外诸国,朝鲜王芳运作诗以献,曰:“紫凤衔书下九霄,遐陬喜气动民谣。久潜龙虎声相应,未戮鲸鲵气尚骄,万里江山归正统,百年人物见清朝。天教老眼观新化,白发那堪不肯饶。”
夫占城以岛夷知重节义如此,朝鲜乃箕子之国,然世远教衰,三仁之风泯矣,悲夫!
永乐间,苏人有沈景旸者,精于卜,用钱三枚,掷以成卦,言无不验。
太宗闻其名,遣内侍乘传来召之。景旸就道,豫卜一卦,语使者曰:“若上得此卦,则无不利矣。”
既至,入见趋急,俯伏喘不能言。上令少休,乃引问曰:“汝术何所本?”对曰:“《周易》。”上曰:“亦不过《周易》。”乃取钱向天默祝,今年竖授景旸。卜之,正得向卦,因具述前语以对,曰:“此卦最利行师,战无不克。”上大悦,令出就舍,需其验而官之。已而师果克捷。
他日,又召景旸卜,卦成,景旸俯首不语。良久,上曰:“何如?”景旸对曰:“不可用。”上不悦,趣令引出,诏有司具驿舟送归,只给楮币、衣帽而已。景旸语人云,“上初筮者,殆匈奴之大部落,后筮者,其小种耳。上意大者既克,于小者何有。然卦实有凶咎,不敢言。”上竟亲征出塞,至榆木川而宫车晏驾矣。
余友华思淳者,无锡人,弘治戊午(1498)岁卒,时年九十。自言少时尝从景旸卜,戒思淳诘旦早来。思淳如期往,道逢故人,同于针肆少憩。既至其家,景旸掷钱成卦,问曰:“汝晨餐未?”思淳诡对曰:“已饭。”曰:“若此则卦不灵,须明早更卜。”思淳谢曰:“实未食。”又曰:“汝安得入铁肆中坐?”曰:“无之。”曰:“若此则卦不灵,须明早更卜。”思淳乃复以实告。景旸曰:“若然,则汝还家三日,汝室必生一男子。汝仆怀钱三百,将以遗吾,吾不受。俟生子后来谢未晚也。”越三日,果得男。他奇验多类此。景旸死,无子,其术不传。
己已(1449)之变,英庙北狩,郕王居摄,寻即真。先是京师旱,童谣曰:“雨弟雨弟,城隍土地。雨若再来,谢了土地。”明年,北虏奉还上皇。后七年而复辟。人谓:“雨弟者,与弟也。城隍土地者,言郕王者有土也。雨若再来,谢了土地者,上皇还,而土地复归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