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象着琉璃子盛装的美姿,去探望了木谷。
悲剧如果仅仅是悲剧那倒也罢了,悲剧如果变成喜剧,尤其是悲惨的喜剧,就是不该看的戏了。在这样糟糕的病房里,空想美丽女子的盛装,与其说不相称,倒不如说简直有种让人笑不出来的滑稽感。
药瓶都堆放在枕边的木盆里。看着那个木盆,我不禁开始责怪起木谷夫人来了。还不如把药瓶直接放在肮脏的榻榻米上,因为剥落褪色的盆子反而就像是悲哀的语气感叹词。
房里的东西都只起着和这盆子一样的作用,包括病人的被褥。
木谷若是赤身裸体地躺在荒野或是路边,也许还不至于像这样看起来穷困潦倒。
“喂,看我的老婆有点不可思议吧。”木谷后来问我。
“美女无论在哪儿,穿什么,总会让人感到惊奇。如果按照我的遗言,让她穿上伯爵女儿那样的盛装,肯定也会令人惊异的。”
岂止木谷夫人如此啊。听了他的话,我才意识到妇女杂志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对贫穷的家庭来说,那是豪华美梦的海市蜃楼。
一个瘫痪的病人,如饥似渴地读着七种杂志。
“哎,南君。把铅笔借我一下。好好记下我选中的东西,就请按照这些给琉璃子打扮吧。”
他在流行的夏装、发型、和服带扣、香水上都用铅笔做了记号。
“好了。喂,琉璃子。你算算看。五百圆的嫁妆费。超过这个限度可就麻烦了。我的葬礼里一分钱也不要用,全都留着给你买服饰。”
妻子在药袋背面用铅笔把丈夫念出的价格加了起来。
即将死亡的丈夫,和穷困潦倒的妻子正在计算着华丽的服装费。这是一种什么游戏啊。
看着这种发疯的游戏,我不禁挪开了视线。
琉璃子的心情我是难以理解的。据她信上所说——让留下的妻子身着盛装的是丈夫。但是,照现在的这种情况看,似乎想穿盛装的正是妻子自己。
她是在迎合丈夫奇怪的游戏呢?还是现在的她也被妇女杂志封面照片给迷住了呢?
“南,”这时木谷锐利的目光通到我身上。
“没有哪一天不想让妻子穿上跟平常人一样的服装,可是我没做到。我就是这样的一个男人!马上我就要死了,哪怕只能空想一下我死后妻子身着盛装的样子,这对妻子是一个安慰,对我也是一个安慰。——你一定在想这是令人可怜的话,令人悲伤的梦吧。或许会同情我。如果你这样想,那是因为你是位不会为女人身着盛装的钱而发愁的诗人。”
我当时真想说,他才真是位诗人呢。
失去了职业,长期生活在贫穷和疾病中,因而就想起描绘鲜艳的美梦来。在瘫痪的木谷身边能称其为美的,就只剩下他的夫人了。他的想像力也如同生命力一样衰竭了。所以只能梦想打扮琉璃子了。他是个失去了双翼的无能的诗人。
“你想揣摩我的心理是没有用的——”木谷望着沉默的我说道。
“我的选择怎么样?请别顾虑什么提提意见吧。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见过奢华的衣服和装饰品了。所以,也许欣赏情趣变差了。我妻子的盛装——要让它即使是一流美容师、公爵的千金看了也无可挑剔,十分华丽。这就要借用你的智慧了。嗯,还有一点,在买我今天用铅笔打记号的东西时,我妻子肯定会害怕而不敢进店的,就请你带她去买吧。”
“你就放心吧。不过等你病好了再去不是更好吗?”
“我现在说的可是遗言哪!——是的,我的选择肯定没有问题。阳伞的颜色就要这种吧!这种衬领与和服挺协调的。如果有什么不好的,趁现在赶快告诉我。我死后可就不能换了。因为这些选择都是我的遗嘱。有美容院的今天真是个值得庆幸的时代呀。我要让受家室之累,形容憔悴的妻子在一个半小时内变成一位贵妇人。”
木谷夫人哭了起来。
木谷却似乎很开心。他这样一个饱受人生折磨的男人也许已不可能比现在再疲惫了,因而他的脸,却与他的手判若两人,变得生气勃勃起来。
“虽然说死也有盛装打扮,但我不是在选定死的行装。给死人穿那么好又有什么用呢?我要挑选生的盛装,是给琉璃子第二次的出阁做准备呀。”
“可实际上,在你妻子的来信中也说过,你的空想令她非常难过。”
“嗯,琉璃子好像觉得我的遗言是死者对生者的讥讽。我死了,而琉璃子还继续活下去。那生存长路的行装正是由死去的人给挑选的,不是吗?因为妻子是按照我的遗言身着盛装,去尝试新的生活的。刚才我所说的出嫁准备也并非讽刺啊,我所指的并不是嫁给某个男人,而是嫁给新生,与死亡作别。”
木谷从刚才开始就再三把自己作为“死”的象征。我既然是来探病的,就应该帮他打消这个念头,但我却沉默了。
不仅如此,他简直越来越就像“死”了。
当然,美丽的木谷夫人和木谷共同生活的三四年间,也就是她无法享受美丽的权利——身着盛装的岁月,这也不禁令人想到了这就是“死亡”。即便不是死亡,那也算是一种错误的生活吧。
这样看来,真正期望在丈夫死后身着盛装的,不是木谷而是木谷夫人的美貌本身所造成的。
我突然对在一旁哭泣的那个美丽女人开始憎恶起来了。
我真想说木谷是“一个垂死的可怜的小丑”。
“喂,南君,”木谷向我伸出了手。
“别再探寻我立遗言的心理了。我的死是让我妻子能穿上盛装的惟一的——是我一生惟一的一次机会。仅仅如此而已。希望你能以观赏昙花一现般开花期短的花儿那样的心情格守我的遗言。”
这时正是梅雨时节。我心里一边琢磨着这个时候是什么花的花期,一边耷拉着脑袋沿着泥泞的小道走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