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的菜市口是热闹的,周围的酒馆茶肆路边摊上,都满满当当地挤着人,就连路上,要不是有官兵维持着,恐怕也早就不能通人了,不管是粗野鄙夫,还是学林士子,又或者是世家公子哥,哪怕连一些很少出闺阁的大家闺秀也赶来凑热闹,或是看个热闹,或是幸灾乐祸,或是兔死狐悲,都来见证大锦这最后一个大家族的没落。
“人类这种喜好看热闹的天性,从古代到现代都是一样的呀,怪不得没电视的时候都习惯看戏,有了电视都喜欢看电视,不知道这都是不是遗传的。”少年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轻轻嘟哝了一句,随着人群中突然传来的骚动,抬头看去。
国际惯例,不管是砍头还是发卖,前奏都是一个样的,游街那更是必须的,获罪前地位高的,待遇自然高一点,囚车一装,不用自己走路,站得高看得远,被烂瓜烂菜砸中的几率也高一点,地位低的,不好意思,戴上手铐脚镣,长长的一串拖在后面,请好吧您就。当然,蓝玉有资格关押在锦衣卫诏狱,就连看守的人都在锦衣卫百户以上的位子,他的这些家属是没有那么高的招待规格的,给关押在刑部大牢已经算是很看得起他们了,押解到菜市口的,也只是百来个步军衙门的官兵,对于哪里都要插一脚的锦衣卫来说,这种场面自然少不了他们,一个千户带着五六个手下,骑着高头大马走在队列的最前面,那千户长得细皮嫩肉的,穿着一身明黄色的飞鱼服,腰上配着绣春刀,倒也算是人模狗样气势十足,要不是锦衣卫的名声实在是有点臭,估计还能引来不少大姑娘小媳妇的尖叫。
蓝家说是大家族,事实上还真的是抬举了,蓝玉是常遇春的内弟,也就是常遇春他老婆的弟弟,早在常遇春一家还在的时候的确是大家族,两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常遇春一家被诛九族,蓝家的那些亲戚也一早被砍得差不多了,再加上蓝玉也没多少亲戚,老婆也才娶了一个,就算是发卖,也确实是卖不了多少人。
只见被围得团团转的那辆囚车上只关着三个人,一个满脸污垢披头散发却仍不难看出姣好面容的少妇,抱着一个看起来不过八九岁,哭闹不停的小男孩,不知道是单薄的囚衣让她在数九寒天感到寒冷还是因为对自己未来的恐惧,让她颤抖不停。另一个比小男孩大不了多少的小女孩,死死地抓着囚车栏杆,一会看着囚车外,渴望着自由,一会又看着最前面的锦衣卫,满眼的仇恨,完全无视了弟弟的哭闹。
她叫蓝碧绮,她爹叫蓝玉,是个英雄。每次,她都是这个跟别人介绍自己的。她是英雄的女儿,所以她不能哭,弟弟和母亲的懦弱,让她感到心疼,却也感到丢脸。
少年朱柄被老仆护着挤在人群中,从厚厚的帽檐下看着囚车上的女孩,不知道发出了来到这个世界后第几次同样的感叹:“果然古代的女孩子发育真是好啊,真是好啊真是好,十六岁及笄就嫁人,过了二十还单身就是老姑娘还是那么一定道理的。”
那老仆对朱柄翻了翻眼皮,也不去理会他口中的胡言乱语,反而很是欣赏低看着蓝碧绮:“这女娃娃倒是有蓝玉的几分风范,慷慨赴死一直为人称道,但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到的,发卖虽不至此,却是也差不了多少,这份威武不屈的心智倒也算是难得,筋骨也是不错,虽然晚了点,好好打熬打熬也算是不错的练武架子,只可惜是女儿身,不然日后肯定是个算一号的人物。”
少年撇了撇嘴不以为然,历史上老朱那手段可不是一般的狠辣,他愿意放过蓝玉家人,可不是想要放虎归山,这小女孩越是表现不凡,死的就越早,像蓝家后人这样的,能够忘记仇恨,庸庸碌碌地活着,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突然,朱柄坏笑着说道:“师父,既然你都这么说了,肯定是见猎心喜了,徒弟我这身根骨实在一般,想练成什么天下第一无上神功是不大可能了,不如你把这小女孩劫了,正好给你当徒弟,你就别折腾我了,我呢,正好也缺个暖床丫头,这不两全其美。”
“你小子。”老仆无奈地笑道:“你不爱练功我知道,但你母亲逝世之前将你托付给我,我这把老骨头也不知道能护得你到几时,天下第一,那只是个笑话,你武功再高,能对付一千个大锦铁骑?一千你行,那一万呢,十万呢?真正的天下第一,是坐在龙椅上刚愎自用睚眦必报的那位,我让你学武,只不过是让你有点自保能力罢了。”
朱柄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可见对练武这件事情,平时被老仆折磨得不轻。
蓝碧绮抓着囚车栏杆,看着周围的人群,不知是因为对蓝玉的尊重又或者是其他什么,原本应该有的烂菜叶子并没有降临到他们的头上,只是安静地看着他们。蓝碧绮看过砍头,也看过死人,将军的女儿不怕死人,但她却从来都没有想到过,这次自己竟然差点被人围观着砍头,相比发卖,她宁可砍头,无论是被充入教坊司还是被人买去做丫鬟,都让她觉得是无比的侮辱,她知道,过了今天之后,不管怎么样,她的结局都会是一样,只有一个死。
突然,她感到有一个眼神放在了自己的身上,让她极其的不舒服。此时的她最受不了的是被人同情怜悯,或者被人当玩物,但此时的她又没办法,她的确是要被人同情,被人当玩物,所有人都是这么觉得的,但是放在自己身上的眼神却是极其的淡漠,没有什么感情,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就好像已经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死人。
蓝碧绮抬眼望去,只见朱柄微微抬头,从帽檐下露出了一张浓眉大眼,白白嫩嫩肉乎乎的可爱小脸,带着一脸明快的笑容。
朱柄一脸的人畜无害,却让蓝碧绮从内心深处感到胆寒,因为她实在没办法对这样的一张脸产生恶意,甚至是一点点的戒备,没有人愿意相信拥有这样一张脸,这样一双干净明亮眼睛的人,会有去伤害别人的想法。
朱柄似乎发现了蓝碧绮正在看着自己,原本淡漠的眼神突然变得色眯眯起来,一直盯着蓝碧绮胸前没办法被单薄的囚衣掩盖的微微突起,蓝碧绮不仅有些脸热,从脸上到耳根毛细血管在瞬间充血,蓝碧绮收回手掩在自己的胸前,有些恼怒地看着这个衣着华贵,不知道是哪家公子哥的少年朱柄,没想到年纪这么小就这么坏,以后肯定也不会是什么好货色。
“姐姐,娘说爹爹死了,我们是不是都要跟着爹爹一起死啊,我好怕。”囚车里的小男孩突然挣脱他母亲的怀抱,扯住了姐姐的衣角,那少妇只是平静地看着这一切,似乎已经认命了,在这个时代,对于她一个妇道人家来说,丈夫就是她的天,幸好她有一个十分了得的丈夫,让她享受了十几年的荣华,而不幸的也是她有一个十分了得的丈夫,带来了这一切的厄运,现在丈夫死了,儿女家人要被发卖,她头顶的两片天都没有了,死也好,活也好,对她来说都已经无所谓了,活着也不过是行尸走肉罢了,只不过她还存在着最后一丝希望,只是在她看来,这份希望十分的渺茫罢了。
女孩子终究还是个女孩子,听着弟弟孩子气的话还是落下了眼泪搂着弟弟,但是想到方才那个少年古怪的眼光,蓝碧绮的脸色又顿时坚毅了起来,给怀里的弟弟擦干眼泪,说道:“蓝家的儿女,怕什么都行,就是不能怕死!”少妇怔在了当场,说不出话来。
死都不怕,还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