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柄和宫九天还没有亮便早早地离开了应天,多年以来,只要是哪天要离开一个地方,就必定是等着开城门,然后第一批离开,一直都是如此。
因为宫九说过,整个大锦朝,最有效率的是锦衣卫,严密而严谨的组织,层层领导,只要命令一下达,就会马上行动,而城卫军,恰恰却是最繁琐的一个地方,不管是什么命令,都要在第二天换值交接才下达,除非是城卫军统领亲自坐镇。
而刚开关城门那会,离他们换值还有一个时辰的时间,所以那个时间段是离城最好的时间。
曾经朱柄不明白宫九为什么会对这些事情会这么清楚,而现在他隐约能够猜到,宫九在带他流浪之前,肯定也是应天的一号大人物,并且常与这些人打交道。
这些话也让朱柄深深地印在了脑海里,并且养成了这样一个习惯,这却在以后,给朱柄帮上了不少的忙。
进应天时的驴车现在也已经换成了青布马车,外表普通,马也是一匹瘦马,马车内里却蒙了一层厚毡,燃着炭炉,暖烘烘的,宫九说他在锦衣卫面前露过脸,之前的驴车已经不能用了,但这样的马车如非定做,或者大户人家现成的,也不知道宫九是通过什么门路弄来的。
换过路引,马车缓缓穿过黑魆魆的门洞,冬日炭油皆贵,城卫军的那点经费,让他们也舍不得通宵都点着火把。
凌晨出城的人没几个,但是要进城的人却不少,大部分却是在这种寒冬腊月里守在城门口就这么过一夜,没路引的,花点钱买通关系才能进城,而有路引的,也要花上一笔不菲的过路银子。
而这些人,却是从外地逃难来应天的。
俗话说瑞雪兆丰年,但这个时候下这么大的雪,一些地方雪灾也严重,家破人亡的不在少数。
路边隐约传来哭声,想来也是有些人守在城门口,夜里熬不住已经过去了。
朱柄稍稍撩开了一点车帘,看着车外一片凄惨样子,又想起昨夜秦淮河畔灯火通明,整夜笙歌,便轻轻叹了口气:“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大锦朝,盛世昌隆,也不过是粉饰太平,骗骗坐在宫里的那位罢了。”
宫九冷哼一声:“宫里的那位,又何尝不是这样子在骗自己和那些官员,就算是整个大锦朝最清廉的官,又何尝不是这么想的?无能为力罢了,去年南方洪涝,西北大旱,赈济银子如流水一般花了出去,北方元人又虎视眈眈,每年又要一大笔的军费养着兵丁,就算没有贪官贪污,天下这么多人,又哪里能赈济得过去。”
“没人贪污,多少也能让他们吃顿饱饭,对有些人来说,吃一顿饱饭,可能都是一种奢侈。”朱柄拿着一个刚从炭火上烤得热乎乎的烧饼,咬了一口,却看到路边有一个穿着破棉袄看着寒酸,但浑身收拾得还算干净长得十分清秀的小女孩,正直勾勾地看着自己手中的烧饼。
朱柄不是善人,也没想过要接济天下这种伟大的事情,但突然觉得手中温热的烧饼,变得那么烫手。
“师父,停车。”
朱柄拿着两件厚衣裳,和所有的四个烧饼,走到了那个小女孩面前递给了她。
小女孩不过四五岁,两件衣裳捧着有些吃力,便将衣服放到一边,却想将四个烧饼往怀里藏。
“你先吃,我看着你吃,先吃一个再带回去。”朱柄不用想也知道这小女孩想要把烧饼带回去给家人一起吃,指不定有多少人要分这四个烧饼,到小女孩嘴里的,又能剩下多少。
小女孩睁着大眼睛看着朱柄,似懂非懂,却小声说道:“阿爹阿娘,姐姐和弟弟都饿,给他们吃,绣娘不饿。”
朱柄都有些不忍心看,转过头看了看宫九,却见宫九对朱柄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不是非常高兴,但也没有反对的意思,便对小女孩说:“你叫绣娘?走,带我去找你家人。”
绣娘的家人就在不远处,一辆破板车,加上边上一个用薄布搭的棚子,看着风一大就能吹倒,没有牲口,想来牲口不是卖了就是在路上宰了吃了,用人拉过来的。
板车上躺着一个老头,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看着已经奄奄一息,一个穿着薄布衣裳的汉子,正想着法子想要用潮湿的木柴生堆火,而棚子里,一个妇人正一手抱着一个奶娃娃,一手搂着一个比绣娘大不了几岁的小女孩。
汉子听到脚步声,头也不回地说道:“绣娘,你又乱跑了,快去看看你爷爷,看看被子盖好了没有,等会阿爹就想办法进城去,进城找你表叔叔,你表叔叔家暖和。”
“阿爹,烧饼,大哥哥给的。”
那汉子转过头,却看到绣娘怯生生地拿着四个烧饼递给自己,而她身旁的朱柄捧着衣服站在一边。
汉子三十出头,皮肤黝黑挺壮实,看着就像是老实的农人。
“孩子娘,快出来,有位公子舍了几个烧饼和衣裳,你赶紧拿去喂一下老爷子,带孩子加点衣裳。”那汉子赶紧叫了里面的妇人一声,然后又有些狐疑地看着朱柄:“多谢这位小公子,家里遭了雪灾,才逃难来这里,也没什么坐的地方,不知公子你?”
那妇人接过东西,朝朱柄欠了欠身子,收好两个烧饼,将一个掰成两半分给了姐俩,又拿一个去喂老爷子,奶娃娃还小,可吃不了这东西。
朱柄摸出了两锭银子和一些碎银子,说道:“这位大哥,我叫朱柄,这里是二十五两银子,我想把绣娘接走。”
在这个年代的普通人家,十两银子的购买力,足够让一家几口人过上一年日子了,就算在应天再好的丫头也不过十两银子的价钱,二十五两,委实不是一个小数目了。
妇人正在一旁喂着板车上的老爷子,听到朱柄的话,明显地顿了顿,但还是接着手中的动作,身子微微抖动着,想是在无声地哭泣。
那汉子,看着银子愣了,然后又看着蹲在一边啃着烧饼一脸懵懂的绣娘,顿时脸涨得通红,有些急促地说道:“公子好意我心领了,我刘三虽然田亩出身,没读过什么书,但一些基本的良知还是有的,家里虽然穷,但我刘三有把子力气,等进了城,舍了我这条命,总能让娘几个吃口饭,没有卖女儿的道理。”
“刘大哥,我不是那个意思。”朱柄叹了口气,说道:“我相信大哥你进城能养活这一家子人,但是不说进城要钱,到了应天,那过日子也贵着,我本想直接留点银子,但想着既然能遇上,也算是场缘分,说起来,我虽不缺钱,但也是四处奔走风餐露宿的,身边也就我师父,想着带走绣娘,不当丫头,就当是多个妹妹,也好有个相伴。”
那汉子还待说话,却见那妇人奔走到朱柄的面前,跪了下来,哭着说道:“公子是个好人,要接绣娘走,我同意了,也千万别说当什么妹妹,您就当是多个丫头使唤,也总比跟着我们过得舒心,这银子却是怎么也不能收,只求公子对我家绣娘好点。”
“大嫂快起来。”朱柄赶紧将妇人扶起来,说道:“没有那么严重,想来你们多半也是要在应天安家了,这应天十年八年之内,我也肯定是要回来的,等到时候,我再带绣娘来与你们团聚。”
男儿流血不流泪,只是未到伤心处,谁又能说非得流泪了,才是真的伤心了,那汉子丢下手中的湿柴火,抱起绣娘,久久说不出话来。
接下来的事情,却都是妇人在处理,汉子却再也没说过一句话,只是一直望着朱柄,期盼朱柄能对自己女儿好一点。
而银子,却是朱柄硬生生地塞进了汉子的怀里,还是那二十五两银子。
记下了那个表叔叔的地址后,朱柄脱下自己身上的大氅包在绣娘身上,将绣娘抱起来的时候,那姐姐却是艳羡地看着自己的妹妹,这年纪多少懂点事情了,大概明白妹妹会被眼前这个人带走过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比自己好的生活。
当朱柄将绣娘抱上马车之后,宫九无奈地笑了笑:“妇人之仁。”
“妇人之仁也是仁,我能活到现在,没在襁褓的时候死掉,不也是某些人妇人之仁的结果么。”朱柄笑了笑:“师父,你就认了吧。”
马车在青石板官道上再一次缓缓前进,只不过车上多了一个小女孩。
绣娘是个懂事的孩子,这从朱柄刚看到绣娘的时候便看出来了,离开父母没有哭闹,只是觉得自己阿爹阿娘已经这么伤心了,自己再哭闹,那阿爹阿娘会更伤心了,而且眼前这个哥哥又保证过,等她十六岁,肯定会带自己跟阿爹阿娘团聚。
她不知道十年到底是多久,因为她现在多大都要板着指头算,大哥哥说十六岁,但手指头却只有十个,所以她算不清,她只知道,肯定能和阿爹阿娘团聚。
马车里暖洋洋的,倒是挺好地冲淡了一些离愁别绪,因为对绣娘来说,软软的毡布垫子,包着布的青铜暖手炉,还有许多朱柄的零嘴小吃,一切都让绣娘觉得新奇。
因为没有女孩子的衣服,所以朱柄只能给她换上了一身自己的干净衣服,说道:“十年可是很久的,以后你可别忘了你阿爹阿娘,还有你的姐姐弟弟。”
“嗯。”绣娘郑重地点了点头:“阿爹阿娘,爷爷,姐姐玉娘,弟弟青山,还有大哥哥,我都会记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