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也变得不一样,柔和多了。离这儿十俄里以外,冰裂开了。”
老人侧耳倾听。他听了很久,然而在一片混杂的闹声中,除了风吼声和平稳的雨声以外,他什么也没听见。
在期待和沉默中过了十分钟。风在逞威。它刮得越来越凶,仿佛已经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把冰吹裂,夺走老太婆的儿子叶甫塞,夺走脸色苍白的女人的丈夫似的。这时候雨倒越来越校不久,雨点就稀了,因而在黑地里可以看清人的身影、小船的轮廓和洁白的雪。在风的吼声中,可以听见当当的钟声。这是上边小渔村里古老的钟楼上在敲钟。人们在海上遭到暴风雪的袭击,后来又遇上大雨,如今一定会朝着钟声这边赶来,无异于将要淹死的人抓住了一根小草。
“老大爷,水声已经近了。听见了吗?”
老爷爷仔细倾听。这一次他听见一种响声,不象是风的吼声,也不象是树木的飒飒声。傻子说的对。事情已经无可怀疑:李特文诺夫和他那些渔民不会回到陆地上来庆祝圣诞节了。
“完了!”丹尼斯说。“冰裂了!”
老太婆尖叫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太太淋得湿透,冷得发抖,走到木船跟前来,开始倾听。她也听见那种凶险的嘈杂声了。
“也许这是风吧!”她说。“你,丹尼斯,相信这是冰在胀裂吗?”
“这是上帝的旨意啊!都因为我们罪孽太重了,太太。”
丹尼斯叹口气,用温柔的声音补充说:
“您上坡去吧,太太!您已经淋得浑身湿透了。”
站在岸边的人听见一种轻微的笑声,笑得天真而幸福。
脸色苍白的女人笑了。丹尼斯嗽嗽喉咙。每逢他想哭,总要嗽一下喉咙。
“她神志有点失常!”他对一个农民的黑身影小声说。
空中明亮一点。月亮出来了。现在一切东西,海洋以及海面上半溶化的雪堆也好,那个太太也好,丹尼斯也好,痛得难熬而皱着眉头的傻子彼得鲁沙也好,一概可以看清楚了。
旁边站着几个农民,手里都拿着绳子,不知是干什么用的。
离岸不远,第一个清脆的碎裂声响起来。不久就传来第二声,第三声,随后,吓人的爆裂声在空中震荡不已。一望无际的、白茫茫的广大海面开始摇动,颜色发黑。这个庞然大物醒过来,它那风暴般的生活开始了。
风的呼啸声、树木的飒飒声、彼得鲁沙的哀叫声、钟声,一齐让海洋的怒吼声压住,听不见了。
“大家得上坡去!”丹尼斯叫道。“马上海水就要漫上岸,把浮冰也带上来。再说,晨祷也马上就要开始,乡亲们!您走吧,太太,小母亲!这是上帝要这样安排呀!”
丹尼斯走到娜达丽雅·谢尔盖耶芙娜跟前,小心地搀住她的胳膊肘。“走吧,小母亲!”他温柔地说,声调里充满怜悯。
太太推开丹尼斯的手,精神抖擞地扬起她的头,往阶梯那边走过去。她的脸色已经不那么死灰似的苍白,两颊泛起健康的红晕,倒好象她的身体里注入了新的血液似的。她的眼睛已经不那么泪汪汪,一双手按住胸前的披巾,也不象先前那么发抖。她现在觉得,不用外人搀扶,自己就能爬上高高的阶梯。她刚走完第三层台阶,就停住脚,象是在地里生了根。原来她面前站着个男人,身材高而匀称,身上穿着短皮袄,脚上登着大皮靴。“是我,娜达霞①。不要害怕!”男人说。
娜达丽雅·谢尔盖耶芙娜身子一晃。她看着小羔皮的高帽子,看着两撇黑唇髭,看着黑眼睛,认出他就是她的丈夫,地主李特文诺夫。丈夫伸出双手把她举起来,吻她的脸,同时用核列斯白葡萄酒和白兰地的气味笼罩着她。他微微有点醉意。
“你高兴吧,娜达霞!”他说。“我没让雪埋住,也没淹死。
起暴风雪的时候,我带着我那伙人费力地赶到塔甘罗格②,喏,现在从那边来到你这儿,我回来了。”他喃喃地说着,可是她又脸色苍白,浑身发抖,用困惑而害怕的眼睛瞧着他。她不相信。“你淋得多么湿,抖得多么厉害呀!”他把她搂在怀里,小声说。他的脸本来就由于幸福和喝了酒而显出陶醉的样子,这时候更洋溢着柔和的、又天真又善良的笑容。天气这样冷,又是这样的深夜,她却在等他!这不就是爱情吗?他幸福得笑起来。回答这种轻微的幸福笑声的,却是一声尖利刺耳和撕裂人心的大叫。海的咆哮声也罢,风声也罢,什么也压不过那声尖叫。年青的女人由于绝望而脸容大变,已经没有力量按捺住那声尖叫,它就脱口而出了。在这声尖叫里可以听见一
切:既可以听出当初她被迫无奈而出嫁,又可以听出她无法克制对丈夫的冷淡,还可以听出她怀念独身生活,最后还可以听出她本来希望自由地守寡,如今这希望却破灭了。她的全部生活以及她的悲伤、眼泪和痛苦,汇合成为这声尖叫,连冰块的爆裂声也盖不过去。她的丈夫了解这声尖叫,而且也不可能不了解。“你伤心了,因为我没让雪埋掉,也没给冰块砸死!”他喃喃地说。
他的下嘴唇开始颤抖,满脸是苦笑。他从台阶上走下去,把妻子放在地上。
“那就照你的心意办!”他说。
他从妻子面前转过身,往木船那边走去。那边,傻子彼得鲁沙咬紧牙关,浑身发抖,用一条腿跳着,把木船拉到海水里去。
“你到哪儿去?”李特文诺夫问他说。
“我痛啊,老爷!我想把自己淹死。人死掉就不觉得痛了。”李特文诺夫跳上木船。傻子跟着他爬上船去。
“再见,娜达霞!”地主叫道。“那就照你的心意办!你不顾天冷站在这儿盼望着的那件事,你就要等到手了!求上帝与你同在!”
傻子划桨,木船撞着一大块冰,然后迎着高浪游过去。
“快划桨,彼得鲁沙,快划!”李特文诺夫说。“往前划,往前!”
李特文诺夫扶着船边,身体不住摇晃,回过头去看。他的娜达霞不见了,烟斗里的火光不见了,最后海岸也不见了。
“你回来!”他听见女人声嘶力竭地喊道。
在“你回来”这句话里,他觉得有焦急绝望的音调。
“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