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綎
刘少保綎,字省吾。以都督家居。时有贼窃发宁州,势张甚。巡抚遣县令郡守请救,少保辞以疾,复命藩臬往请,坚辞。皆大怒。命医往验,诈则将参之。医至,则奄奄床褥也。众惶急,策无出。未几,忽报刘将军破贼归矣。众大骇,谓:“将军出,吾属固不能知,亦何施此狡狯为?”曰:“贼为陈友谅之裔,蓄谋数传以俟衅。今发不易遏,若知某往,必大备,故密扑之。此兵法也。”众乃服。
时方右文,每公会,坐少保诸生下。郡绅士有公宴,醵金不给,辄目少保字呼曰:“省吾以办此。”少保恒什佰于众输办。或酒酣,令家卒驰马娱宾。少保兴发,往往上马舞双刀。观者但见白气旋绕眩目,不辨其面。虽奇其艺,亦但作戏玩观也。
少保子念述,矫捷有父风。然少保袖箭为绝艺,透坚甲,及五六十步;念述止及二十步许,不能穿札,勇不如也。
少保有女亦勇,嫁于某,奁具丰盛。有盗数十,突围其家,尽室惶恐。女命婢取软甲披之,率婢挥刀出杀贼。贼不能支,遁去。
按《明史》列少保平缅、平罗雄、平播酋、平倭、平裸功盖详,而遗平宁州事,以寇一发即灭耳。然其出奇之功大矣。至若时俗鄙武,里有达官,缘与少保结婚,至削籍。明之不振有由矣。
按:少保最善拔距,能纵跃十丈,横跃十丈。拔距者,《左传》谓“魏犨距跃三百,曲踊三百”,《汉书》谓“甘延寿少以良家子为羽林,善骑射、投石、拔距,尝超逾羽林亭楼”是也。
又按:此篇见《张瓜田集》。原本篇末言“《明史》列少保平缅、平罗雄、平播酋、平倭、平朝鲜,平裸功”,似有误,盖少保平倭时,本与朝鲜兵合也。今特为删此三字。
黄石斋
祟祯时,余中丞集与谭友夏结社金陵。适石斋黄公来游,与订交,意颇洽。黄公造次必于礼,诸公心向之,而苦其拘也,思试之。妓顾氏,国色也,聪慧通书史。抚节按歌,见者莫不心醉。一日大雨雪,觞黄公于余氏园。召顾佐酒,公意色无忤。诸公更劝酬,剧饮大醉。送公卧,特设榻上枕衾、茵席各一,使顾尽弛亵衣。随键户,诸公伺焉。公惊起,索衣不得,因引衾自覆荐,而命顾以茵卧。茵厚且狭,不可转,乃使就衾。顾遂昵就公,公徐曰:“无庸。”侧身内向,息数十转即安寝。漏下四鼓,觉,转面向外。顾佯寝无觉,而以体傍公,公酣寝如初。诘旦,顾出,具言其状。且曰:“公等为名士,赋诗饮酒,行是乐而已矣。为圣为佛,成忠成孝,终归黄公。”
及明亡,执于金陵。在狱中,日诵《尚书》、《周易》,数日貌加丰。正命之前夕,有老狱卒持针线向公而泣曰:“是我事主之终事也!”公曰:“吾正而毙,是为考终。汝何哀?”故人持酒肉与诀,饮啖如平时。酣寝达旦,盥漱更衣,谓仆某曰:“曩某以卷索书。吾既许之,言不可旷也。”和墨伸纸,先小楷,次行书。幅甚长,乃以大字竟之。加印章,乃出就刑。其卷藏金陵某家。
顾氏自接公,自怼归某官。李自成破京师,顾氏谓其夫能死,我先就缢。夫不能用。
外史氏曰:此《望溪文集》所纪黄公轶事,与左忠毅公并书者也。夫古来忠臣义士,莫不以天下为己任。即至时丁板荡,世际沧桑,犹将以一身力扶阳九,不得已而以一死报国,其意固以为未堪塞责也。故当其从容授命,即忠义之名,有不忍言,而何有于身家,更何有于声色货利?余读佛书,迦叶曰:“金刚之身,非世间火所能烧。”又《瑜伽论》曰:“魔有四女,端正无伦。共来菩萨前,呈诸姿态。菩萨以义心定力,四女皆变老丑,羞惭而退。”盖理之不胜夫欲,足令贲、育失其勇,良、平失其智,惟仙、佛为能制之。然仙佛一切不动,而圣贤则有动有静。以左公罹祸之惨,凛凛数言,至今犹有生气。使其平居有如顾氏者,而与之键户同卧起,谓能动其一顾哉!此先生发潜阐微意也。至黄公临命数语,则分定固然,亦二公之所同也。然此岂二公始念哉?此则可为二公痛哭者矣。
对缢
《如是我闻》:京师有富室吕氏娶妇者,男女并韶秀,亲串皆望若神仙。窥其意态,夫妇亦甚相悦。次日天晓,门不启。穴窗窥之,则左右相对缢,视其衾,已合欢矣。婢媪皆曰:“是昨日已卸装矣,何又着盛服而死耶?”此狱虽皋陶不能听矣。
按花庵《中兴绝妙词选》:钱塘吴礼三,字子和,有《顺受老人词》五卷。有陶氏者,与王生情好甚笃。计生时虽暂为萍水之聚,而死后终必长离,因于月夜共沉西湖。赋《霜天晓角》吊之云:“连环易缺,难解同心结。痴呆佳人才子,情缘重,怕离别。意切,人路绝,共沉烟水阔。荡漾香魂何处?长桥月,短桥月。”事亦载《西湖志》。然则天下固有此一种情痴。吕氏夫妇既在合欢之后,得毋亦为情死耶?
生祭
明崇祯十五年,洪承畴为我朝所败,时传其已殉难,崇祯帝赐祭十六坛,御制祭文以旌之。其后,我朝兵下江南,洪又经略江南川湖等省。从入关,有土人迎而请见,洪纳之。其人入而长跪,出袖中御制祭文朗诵一过,大哭而去。
按:承畴之才,在明末诸臣中,似犹可任以兵事。史中所纪战功,亦有可观者。然黄梨洲先生尝议其所叙战功之多诬,则有不可尽信者矣。《檐曝杂记》言:承畴兵败时,其子弟在家,已刻行状散吊客。崇祯帝方祭十四坛,而承畴生降之信至。后金声起兵徽州,与门人江天一俱败。承畴谕令生降,天一诵御制祭文以愧之。其后从本朝归没于京师,其子弟又刻行状,不复叙前朝事,即从本朝入关序起。有轻薄子得其两行状,订为一本,以作笑端云。
《明史》又言:崇祯十四年,大清兵围松山。承畴与邱民仰誓死固守,外援不至,刍粮并竭。至明年二月,已围半年矣。力不支,城破,承畴降。民仰不屈,死,赠右副都御史,赐祭六坛,官为营葬,命建祠都城,与承畴并列。帝将亲临致祭,后闻承畴降,乃止。
熊襄愍轶事
《全谢山集》载:始宁倪生为予言:其尊人曾从里中仓桥陈氏见其先世《秋曹日录》一书。其人在熹庙时尝为狱官。凡魏阉所杀君子,不下东厂而下刑部者,皆载其狱中事。
其言襄憨自入狱,一饮一食,阉皆令狱官以帖子报知。然襄愍亦无所异。其卧用一藤枕,不分寒署,未尝去身。每晚人静,再拜礼北辰,则取此藤枕供之,莫能知其意也。或以问襄愍,亦笑不答。已而刑有日,襄愍神色不变,手出遗疏,犹为上言边事,又作绝命词。其疏稿为西曹郎所遏,曰:“囚安得上书?”襄愍曰:“此赵高语也。(原注:缺十二字)圣朝安得有此?”怡然就刃。
时奉有传首九边之旨,西曹郎俄录其首,则法场中空无所见,但一藤枕。大骇,相戒勿泄。密报魏阉,则命取熊氏子弟家人拷问,大索,竟无所得。魏阉计无所出,遂秘其事。其九边所传之首,非真颅也。魏阉败后,公子兆璧连疏请公首归葬蒲州,亦明知其非公首,特借以消此冤案耳。
此说在明野史中,俱未之及。吾谓李公映碧《三垣笔记》极言襄愍临刑之惨,与此不符。然陈氏乃亲见者,当不诬也。(蒲州大学士韩爌也)
按:史稿但纪襄愍保辽之功,而不言其通术数。惟于万历三十五年巡按辽东时,岁大旱,行部金州,祷城隍神,约三日不雨,毁其庙。及至广宁,逾三日,大书白牌,封剑,使使往斩之。未至,风雷大作,雨如注。辽人以为神。据此,则狱中之事自非无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