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赶忙使劲儿笑着说:“说句玩笑话就急了。要使一二百两银子值什么,多的没有,这还有,先拿进来,你使了再说,怎么样?”熙凤撇撇嘴说:“我又不是马上要死了,等着衔口垫背,忙什么的。”衔口垫背,是古代一种丧事的风俗,给死人口里含上珠、玉或米,死尸褥子底下放上钱。贾琏摇头说:“何苦呢,这也犯不着发火啊。”熙凤又笑了起来,说,“不是我着急,你说的话太伤人的心。我想着后天是尤二姐的周年,到底应该给她上个坟、烧张纸,也算不白做一场姐妹。她虽然没留下一男半女的,也要‘前人撒土迷了后人的眼’才对啊。”她这话说得太动情了,把贾琏说得没了话,他低头想了好一会儿,才说:“难为你想得这么周全,我都给忘了。如果明天拿到了钱,你随便使多少都行。”前人撒土迷了后人的眼,大致意思:做事要周全,不能让别人看笑话。
这时,旺儿媳妇走进来。熙凤问她:“成了没有?”旺儿媳妇着急地说:“谁知道不中用啊。我看奶奶作主了就能成的。”贾琏就问:“又是什么事?”熙凤说:“不是什么大事。旺儿有个小子,今年十七岁了,还没娶女人,想求太太屋里的彩霞,不知太太心里怎么想的,就没有办成。前天太太见彩霞大了,又多病多灾的,因此开恩放她出来了,让她老子娘随便做主找个女婿。旺儿媳妇来求我。我想他两家也算门当户对,一说自然后成的,谁知道竟然不中用。”贾琏随口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比彩霞好的多着呢。”旺儿媳妇陪着笑说:“爷虽然这么说,连他家还看不起我们,别人就更看不起我们了。好容易相准一个媳妇,我以为求爷奶奶的恩典,肯定能行的。奶奶又说她一定会答应的,我就托人去说媒,谁知道白讨了没趣。彩霞那孩子倒是不错,我试探了一下她的心意,她倒没什么说的,只是她老子和娘两个老东西心态高了。”是啊,你们说一定会成功的,现在失败了,你们看着办吧。打狗还得看主人呢,彩霞的爹娘就不看看旺儿是谁的人?
熙凤没着急说话,只看着贾琏怎么办。贾琏心中有事,哪里还有心思管这事儿,但想到旺儿媳妇是熙凤出嫁时带过来的人,旺儿平时也是得力干将,就说:“你放心去吧,我明天派两个有面子的人去做媒,直接带着聘礼去,就说是我的意思。他如果不答应,就叫他来见我。”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啊。旺儿媳妇看看熙凤,熙凤努努嘴。旺儿媳妇明白了意思,赶紧去给贾琏磕头谢恩。贾琏忙说:“你只给你姑娘磕头就行了。我虽然说了这样行,还是要你姑娘派个人把她娘叫过来,和她好好说说才好啊。虽然他们肯定会答应的,但事情不能办得太霸道了。”先礼后兵嘛。熙凤马上说:“连你都这样操心了,我难道会袖手旁观吗。旺儿家你听着,说给你男人,外边所有的帐,全都要赶在今年年底收进来,少一个钱我也不答应的。我的名声不好,再放一年,别人都要生吃了我呢。”旺儿媳妇笑着说:“奶奶也太胆小了。谁敢议论奶奶啊?说句公道话,还是收回来好,我们还省些事,少得罪人。”熙凤冷笑着说:“我也是白费了一片苦心啊。我难道还等钱干什么吗,不过为的是平时的花费得太多,进项太少了。我和你姑爷一个月的生活费,再加上四个丫头的,通共才一二十两银子,还不够三五天的开支呢。如果不是我东挪西借的,早不知道住到什么破窑里去了。现在呢,我反倒落了一个放高利贷的无赖的名声。既然这样,我就把钱收回来。我比谁不会花钱,咱们以后就坐着花,花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这不例子,前天老太太过生日,太太急了两个月,想不出弄钱的办法来,还是我提了一句,后楼上有四五箱子不重要的大铜锡用品,拿出去弄了三百银子,才把太太的遮羞礼儿糊弄过去了。你们知道的,那一个金自鸣钟卖了五百六十两银子。没有半个月,大事小事倒有十来件,白填在里头了。现在外边资金也紧张了,不知是谁的主意,开始盯上老太太了。我看再过一年,各人都要卖自己礼服了,那可就好了!”你听,她顺便还敲打了贾琏一下。旺儿媳妇赶紧奉承说:“哪一位太太、奶奶的礼服卖了不够过一辈子的,只是不肯卖吧。”哪有这么贵的衣服?难道是金缕玉衣?熙凤接着说:“不是我说没能耐的话,要像这样,我可做不了的。昨晚上忽然作了一个梦,说来也可笑,梦见一个人,虽然面善,却又不知道姓名,来找我。问他干什么,他说娘娘派他来要一百匹锦缎。我问他是哪一位娘娘,他说的又不是咱们家的娘娘。我就不肯给他,他就上来夺。正夺着,就醒了。”旺儿媳妇笑着说:“这都是因为奶奶的白天太操心受累,晚上就梦到宫里的事情了。”
话还没说完,有人禀报:“夏太府派一个小内监来传话。”贾琏听了,立刻皱起了眉头:“又是什么话,一年来他们也叨登得够了。”熙凤说:“你藏起来,等我见他,如果是小事就算了,如果是大事,我自有办法应付他。”贾琏马上躲到内套间里去。熙凤让人带进小太监来,让他坐下喝茶,然后问有什么事。那小太监说:“夏爷爷看上了一处房子,还少二百两银子,派我来问问,有现成银子暂借一二百两,过一两天就送过来。”借钱的都是这样保证,说一两天就还回来,谁知道这“一两天”是按天上的时间算的,一般等于人间的一两年啊。熙凤马上笑了:“什么送过来,有的是银子,只管先拿去用。改天等我们急用了,再去借也是一样的。”小太监又说:“夏爷爷还说了,上两回还有一千二百两银子没送来,等今年年底下,自然一齐都送过来。”熙凤仍然笑着说:“你夏爷爷好小气,这样的小事也值得放在心上。我说一句话,不怕他多心,如果都这样记清了还我们,不知还了多少了。只怕没有,如果有了,只管拿去。”她马上叫旺儿媳妇:“出去不管从哪里先支二百两来。”旺儿媳妇马上、明白了,笑着说:“我刚才就是因为没办法了,才到奶奶这里来支的。”熙凤说:“你们只会到里边来要钱,叫你们外边去弄钱就不行了。”有钱有势的人上门要钱,那可不能当乞丐接待,人家向你要,那时瞧得起你,所以你态度必须好,必须像你欠他的钱一样谦恭才行啊。当然,能像熙凤这样,巧妙地诉一下苦,哭一哭穷,那是最好的。
她又叫平儿:“把我那两个金项圈拿出去,暂且押四百两银子。”平儿答应了,去了半天,果然拿了一个锦盒子来,里面用两个锦袱子包着。打开看,一个项圈是金累丝攒珠的,那珍珠都有莲子大小,一个点翠嵌宝石的。这两个东西和皇宫中的都不相上下。让人拿出去,果然换回了四百两银子来。看来,熙凤对当铺的行情很熟悉啊。她让人给小太监包起了一半,那一半让人给了旺儿媳妇,让她去置办中秋节的用品。那小太监告辞要走,熙凤马上叫人替他拿着银子,一直送出大门去。贾琏也钻出来了,笑着说:“这些讨债鬼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昨天周太监来,张口就是一千两。我答应得稍微慢了些,他就不高兴了。将来好钱的地方还少不了,现在能发个二三百万两的横财就好了。”说着话,平儿伺候着熙凤洗了脸,换好衣服,去贾母那里伺候晚饭了。
贾琏出来,刚到外书房,忽然看见林之孝走过来。贾琏就问他有什么事。林之孝说:“刚才听说雨村降职了,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事儿。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贾琏说:“真不真的,他那官儿也不一定能保长久。将来有事,只怕会连累咱们,还是疏远着他好啊。”林之孝点头说:“说得太对了,只是一时很难疏远。现在东府大爷和他更好,老爷又喜欢他,时常来往,这谁不知道啊。”贾琏说:“只要不和他谋事,也不就没什么关系了。你再去打听打听,到底是为了什么。”林之孝答应了,却不起身,坐在下面椅子上,还说些闲话。
说起家道艰难,他趁势又说:“人口太多了。不如请示老太太、老爷,把这些出过力的老家人用不着的,开恩放几家出去。一来他们有了自己的营生,二则家里一年也省些口粮生活费。还有,里头的姑娘也太多。俗语说,‘一时比不得一时’,现在说不得过去的做法了,大家都得委屈些,该用八个的用六个,该用四个的就用两个。如果各房里都算起来,一年也可以省下很多生活费呢。再说,里头的女孩子们有一半都太大了,也该许配人的许配人。结了婚,不就有生养下孩子了吗。”贾琏点头说:“我也这样想着,只是老爷才回家来,多少大事还没禀报,哪里会商量这件事情。前天媒婆来求亲,太太还说老爷刚回家,每天欢天喜地骨肉完聚,忽然就提起这事,恐怕老爷又伤心,所以先不让提这事情。”林之孝说:“这也是正理,还是太太想得周到。”
贾琏忽然说:“对了,提起这话我想起了一件事来。我们旺儿的小子想娶太太房里的彩霞。他家昨天来求我,我想不管谁去说一声就行了。现在有谁闲着,派个人去说一声,就说是我的话。”林之孝听了,只是答应着,过了半天,才笑着说:“依我说,二爷还是别管这件事。旺儿的那小儿子虽然年轻,在外头喝酒赌钱,什么坏事都做。虽然说都是奴才,但到底是一辈子的事。彩霞那孩子这几年我虽然没见,听说长得越来越好,何必白白糟蹋这么好一个人呢。”贾琏忙问:“他小儿子真的只会喝酒,不成人的?”林之孝冷笑着说:“不知是喝酒赌钱,在外头无恶不作。我们看他是奶奶的人,也就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贾琏生气地说:“我怎么不知道这事。既然这样,哪里还能给他老婆,先打他一顿,再去问他老爹、老娘。”林之孝笑着说:“何必这么着急呢。等他再惹事儿了,我们肯定来汇报。今天先饶了他吧。”贾琏不再说什么。过了一会儿,林之孝就走了。
晚上,熙凤叫来彩霞娘说媒。彩霞娘本来是一百个不愿意,但是见熙凤亲自和她说,感觉特别有面子,就只好又满口答应了。熙凤见了贾琏,就问去说了没有,贾琏说:“我本来是要说的,打听着他小儿子很不成人,就没去说。如果真的不成人,先管教他两日案,再给他老婆也不晚。”熙凤马上就追着问:“你听见谁说他不成人的?”贾琏也不好说是谁,只好应付着说:“反正就是家里的人,还能有谁。”
熙凤干笑着说:“我们王家的人,连我还不中你们的意,何况是奴才呢。我刚才已经和她娘说了,她娘已经欢天喜地答应了,难道再叫进她来不要了吗?”贾琏赶紧投降:“既你说了,又何必再退呢,明天告诉他老子好好管着他就行了。”过去,别说是一个丫环了,就算是自己女儿的幸福也不一定放在心上啊。不管是一般人,皇帝都是这样。过去,皇帝经常会把自己的女儿嫁给需要拉拢少数民族首领,这在历史上被称为“和亲”,这些女孩也常常地被当做民族英雄看待。可是,有没有人想过,这些女孩嫁到一个万里之外的陌生环境中,内心是多么凄凉、痛苦呢。
再说彩霞,前天回了家,等着父母给自己选女婿,虽然和贾环有旧情,但还没有正式确认。她见旺儿老来求亲,早也听说旺儿的儿子酗酒赌博,而且长相丑陋,一点本事没有,心里当然非常苦恼了。她担心旺儿仗着熙凤的势力,把自己要了去,那一辈子的幸福可就全完了。她心里火烧火燎的,到晚上就让她妹妹小霞来找赵姨娘,问问情况。赵姨娘很喜欢彩霞,巴不得让她跟着贾环,那自己也有个帮手啊,没想到王夫人又把她放了出去。她就教着贾环去求王夫人,可是贾环害羞,不好开口,再加上他也不大在意彩霞,觉得不过就是个丫环嘛,她走了自然还有别人,所以就拖着不去。赵姨娘实在舍不得,又见她妹妹来问,就先去求贾政。贾政却说:“忙什么呢,等他们再念一二年的书也不晚。我已经看中了两个丫头,一个给宝玉,一个给环儿。只是年纪还小,又怕他们耽误了读书,所以再等一二年。”赵姨娘着急地说:“宝玉已有了两年了,老爷还不知道吗?”贾政忙问:“是谁给的?”赵姨娘正要说话,就听外边“吧嗒”一声响,大家都被吓了一跳。
怎么了?是有人在偷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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