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正因自己的奶妈被处罚,感到心里很不自在,听到通报说母亲来了,赶紧接到内屋。端上茶以后,邢夫人就说:“你这么大了,你那奶妈做这种事,你也不说说她。现在,别人都好好的,偏咱们的人做出这事来,有什么意思。”迎春低着头摆弄着衣带,好半天才回答说:“我说过她两次,她不听,我也没办法。况且她是妈妈,只有她说我的道理,没有我说她的规矩。”邢夫人生气地说:“胡说!你不好了她是该说你,可她犯了错,你就该拿出小姐的威风来。她如果敢不听,你就该去禀报我啊。现在外人都知道了,这有什么意思。再说,她当头家,可能巧言花语地向你借些东西,押出去作本钱,你心活面软,很可能就被说动了。如果你被她骗了,我是一个钱没有的,看你明天怎么过节。”
迎春也不说话,只是低头摆弄衣带。都多大年龄了,还这样像小孩子一样啊。邢夫人冷笑着说:“你那好哥哥好嫂子啊,一个琏二爷,一个凤奶奶,两口子红得发紫,一手遮天,事事都做得周到,可是就这一个妹妹,却全不在意。如果是我身上倒下来的,那我也可以说话啊,──没办法,只好任凭他们了。况且你又不是我生养的,你虽然不是同他一娘生的,但毕竟是一个父亲啊,她也该照顾照顾,免得别人笑话。你是伺候大老爷的人生养的,探丫头也是伺候二老爷的人生养的,出身是一样。现在你娘是死了,可你娘活着的时候,比现在赵姨娘强十倍,你该比探丫头强才对啊。怎么连她一半也赶不上了!可是你却做不到,这不是怪事了吗?还是我无儿无女的好,一生干净,也不会让别人笑话议论。”迎春和探春都是小妾生的。旁边伺侯的媳妇们趁机挑拨说:“我们的姑娘老实仁德,那里像她们三姑娘伶牙俐齿,会要姐妹们的强。她明知道姐姐这样,也不会心疼一点。”邢夫人生气地说:“连她哥哥、嫂子还这样呢,别人又会怎么做呢。”这时,有人禀报:“琏二奶奶来了。”邢夫人听了,冷笑两声,派人人出去说:“请她自己去静心养病吧,我这里不用她伺候。”接着,探事的小丫环来禀报:“老太太醒了。”邢夫人这才起身去了。迎春送到院子外边才回来。
绣桔接着刚才的话说:“怎么样啊,前天我禀报姑娘,那一个攒珠累丝金凤不知哪里去了,姑娘也不问一声儿。我说肯定是老奶奶拿去押了银子,到赌场上放高利贷了,姑娘还不信,只说司棋保管着呢。司棋虽然生病了,但心里清楚。我去问她,她说暂时还在书架上的盒子里放着,准备八月十五还要戴呢。姑娘就该问老奶奶一声,可总是怕别人生气,不好意思地。明天如果都要佩戴,唯独咱们的小姐不戴,那是什么意思呢。”迎春轻声地说:“那还用问吗,当然是她暂时借用了。我以为她偷偷地拿出去,过不了多长时间,偷偷地送回来就完了,谁知她却忘了归还呢。其实,问她也没有用的。”绣桔生气地说:“怎么是忘记了呢!她是摸准了姑娘的脾气,所以才敢这样。我有个想法:干脆去禀报二奶奶,或者她派人去要,或者省事儿拿出几吊钱替她赔上。怎么样?”迎春忙说:“算了,算了,少惹事儿吧。我是宁可丢了,也不想生事啊。”绣桔着急地说:“姑娘怎么这样软弱。都要怕生事,将来连姑娘也都骗走了。还是让我去吧。”说着,她就往外走。迎春还是什么都不说,看着她走了。
这时,迎春奶娘的儿媳妇王住儿媳妇因为婆婆被处罚了,就来求迎春去找贾母求情,正听到她们说金凤的事,就没进去。她见绣桔决心去禀报熙凤,估计这事躲不过去了,再说还有求迎春的事,只好抬腿进来,陪着笑,先对绣桔说:“姑娘,你别去生事了。姑娘的金丝凤,是我们老奶奶老糊涂了,输了几个钱,没办法了,所以暂时借了去。本来是想过不了几天就赎出来的,因为一直总没有捞回本儿来,所以就耽误了。正巧今天又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闹出事儿来了。不管怎么样,那到底主子的东西,我们不敢耽误的,终久是要赎的。现在还要求姑娘看在从小儿吃奶的情分上,到老太太那边去求个情,救出她老人家来才好。”
迎春马上说:“好嫂子,你趁早儿丢了这个念头吧,要等我去说情儿,等到明年也不中用的。刚才连宝姐姐、林妹妹大伙儿说情,老太太还不答应的,何况是我一个人。我自己羞愧还来不及呢,怎么能再去自讨没趣呢。”她不敢去,也不想去啊!不过,虽然奶娘做得不对,但作为一个小姐,关键时候不照顾自己人,以后谁还会给你出力啊。绣桔也说:“赎金凤是一件事,说情是一件事,别混在一起说。难道姑娘不去说情,你就不赎了吗?嫂子先去把金凤赎出来再说。”王住儿媳妇见迎春拒绝了她,绣桔的话有硬邦邦的,脸上就过不去了,也就欺负迎春好脾气,对着绣桔发了话:“姑娘,你别太仗势欺人了。你满家子算一算,谁的妈妈、奶妈不依仗着主子哥儿多得些好处的,偏咱们就这样丁是丁,卯是卯地按规矩办,只许你们偷偷摸摸地连哄带骗。自从邢姑娘来了,太太吩咐一个月节省出一两银子来给舅太太,这里添了邢姑娘的花费,反而少了一两银子。平常缺了这个,少了那个,那不都是我们供给?谁又要去了?这不过是为了大家互相照顾着吧。算到今天,少说些也有三十两银子了。我们这些钱,难道就这样白花了?”这媳妇开始胡说了,也叫诡辩了。邢岫烟缺了东西,那用的也是公家的,或者是迎春的,怎么会用仆人们的呢?不过,仆人们贪污的钱财可能就少了。绣桔不等她说完,就啐了她一口说:“胡说什么三十两,我先和你算算帐,姑娘到底要什么东西了?”
迎春听到这媳妇把邢夫人隐私事抖搂出来了,赶紧拦住说:“算了,算了。你不能拿回金凤来,也不要牵三扯四地乱嚷嚷。我也不要金凤了。如果太太们问时,我就说丢了,也不会找到你的,你快出去歇歇吧。”迎春也太软弱了,这样来挑衅的人,完全可以打出去啊!接着,她叫绣桔倒茶。绣桔又气又急,哭咧咧地说:“就算姑娘不怕,我们是干什么的,敢把姑娘的东西丢了?她反倒赖姑娘用了她们的钱,现在还敢来对帐。如果太太问姑娘为什么用了这些钱,难道是我们从中扣下了吗?这事情还了得!”说着,她就哭了起来。绣桔、司棋她们非常能干,可惜迎春不硬气啊。一头羊领着一群狮子,肯定打不过一头狮子领着一群羊。司棋听不过去了,强拖着生病的身体,帮着绣桔和那个媳妇斗嘴。迎春劝谁也劝不住,干脆自己拿了一本《太上感应篇》来看。《太上感应篇》是道家宣扬劝善惩恶、因果报应的一本书,一般认为是晋代葛洪假托道家始祖太上老君的名义写的。
正巧,这时候宝钗、黛玉、宝琴、探春她们来了。她们是因为担心迎春心情不好,所以一起来安慰她。敢走到院子里,就听到两三个人在吵吵。探春从纱窗往里一看,只见迎春倚在床上看书,好像什么都没听到。探春也笑了。
小丫环们忙掀起帘子,通报说:“姑娘们来了。”迎春这才放下书,起了身。那个媳妇见有人来,而且里面还有探春,所以不用劝就闭上了嘴,溜了出去。探春坐下就问:“刚才谁在这里说话?好像是在拌嘴啊。”迎春笑着说:“没有说什么,只不过是她们小题大作了。不用问了。”探春偏要问:“我听见什么‘金凤’,又是什么‘没有钱只和我们奴才要’的,谁向奴才要钱了?难道姐姐向奴才要钱了吗?难道姐姐不是和我们一样有生活费吗?”司棋和绣桔都说:“姑娘说的对啊。姑娘们都是一样的,哪一位姑娘的钱不是由着奶奶妈妈们使用,连我们也不知道怎么算帐,只不过是要东西的时候说一声儿。现在她偏要说姑娘花超了,她赔了很多钱。姑娘什么时候向她们要东西了。”
探春笑着说:“姐姐既然没有向她要,哪有可能是我们向她要了!你叫她进来,我倒要问问她。”迎春笑着说:“这话就可笑了。你们又没什么关系,怎么向她要东西的。”探春笑着解释:“不是这个意思。我和姐姐一样,姐姐的事和我的也是一样,她说姐姐就是说我。我那边的人有埋怨我的,姐姐听见了也和埋怨姐姐是一个样。咱们是主子,当然不理会那些钱财小事,只知道想起什么要什么,也是常有的事。不过,不知道这里面怎么还有金累丝凤呢?”那王住儿媳妇怕绣桔她们告她,自动地钻进屋里来,说话来掩饰。探春明白她的意思,笑着对她说:“你们真糊涂啊。你奶奶已经被处理了,你应该赶紧去求求二奶奶,趁着被没收的钱还没发下去,拿出些来去把东西赎出来,这不就行了嘛。现在比不了没闹出来的时候,大家都留着脸面,现在已经是没脸了,就算有十个罪,也只一人受罚,没有砍两颗头的道理。你听我的,赶紧去和二奶奶说说。在这里大声小气的,怎么能行啊。”探春的意思是说,反正迎春的奶妈已经受处罚了,再多一条罪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媳妇被探春说出了真病,也不敢赖了,只是不敢到熙凤那里自首去。探春笑着说:“我没听说就算了,既然听说了,就得帮你们处理处理。”探春早给她的丫环待书使了眼色,待书就出去了。看人家主子和奴才,真叫“心有灵犀一点通”啊。待书干什么去了?能干什么,去请真神去了。
这里正说话,忽然平儿就进来了。宝琴拍着手,笑着说:“三姐姐难道是有驱神召将的法术吗?”黛玉笑着说:“这倒不是道家玄术,是高超的用兵计谋,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守如处女,脱如狡兔’,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妙计。”两个人边说边笑。“守如处女,脱如狡兔”,大致意思:指军队未行动时像未出嫁的姑娘那样持重,一行动就象飞跑的兔子那样敏捷。宝琴是天真、直率,黛玉可是有些显摆聪明了。人家在讨论这么严肃的事情,你们咯咯咯地掺和什么?宝钗马上向她们使使眼色,制止了她们,并且把话岔开了。
探春见平儿来了,马上说:“你奶奶好些了吗?真是病糊涂了,事事都不放在心上,叫我们受这样的委曲。”平儿忙说:“姑娘怎么委曲了?谁敢给姑娘气受,姑娘快告诉我。”王住儿媳妇这下慌了手脚,赶紧走上来追着平儿说:“姑娘快坐下,让我说事情的经过。”平儿非常严肃地说:“姑娘在这里说话,也有你我乱插嘴的道理!你如果知道些礼节,就该在外头伺候着。这是不叫你就不能进来的地方,哪里有外头的媳妇子们无缘无故地到姑娘们屋里来的道理。”绣桔接着说怪话:“你不知道,我们这屋里是不讲礼节的,谁爱来就能来。”平儿顺着说:“这可都是你们的不对了。姑娘脾气好,你们该把她们打出去,然后再去禀告太太才对啊。”王住儿媳妇见平儿发了话,红着脸退了出去。
探春接着对平儿说:“我告诉你,如果是别人得罪了我,那倒算了。现在那住儿媳妇和她婆婆仗着是奶妈,又看着二姐姐好脾气,这样私自拿了首饰去赌钱,而且还造假帐赖别人,威逼着去求情,和这两个丫头在卧房里大嚷大叫,二姐姐竟然管不了她们了,所以我看不过去,才请你来问一声:是她从外国来不懂得道理呢?还是谁指使她这样做,先把二姐姐制服了,然后再去制服我和四姑娘呢?”这些丫环、媳妇和老婆子们都属于王熙凤管理,也可以说是她手下的兵了。平儿忙陪着笑说:“姑娘怎么说出这话来呢?我们奶奶如何承受得起啊!”探春冷笑着说:“俗语说的好,‘物伤其类’,‘唇亡齿寒’,我当然会有些惊心了。”她的意思是,我们是一样的姐妹,如果别人欺负了迎春,我当然要警惕了。平儿不慌不忙地说:“说起这事呢,也不是什么大事,处理起来也不难。但她现是姑娘的奶嫂,姑娘觉得怎么办才好呢?”迎春只和宝钗一起看“感应篇”故事,连探春说的话都没听到,忽然听见平儿问她的意思,才笑着说:“问我,我也没什么办法。她们反了错,算自作自受,我可不敢去求情,我不去追究就是了。至于私自拿去的东西,送来我就收下,不送来我也不要了。太太们要问,我就帮着遮掩遮掩,能瞒过去了,是她的福气;如果漫步过去了,我也没办法,只能照实向太太汇报了。你们如果觉得我这样做太没决断了,另外还有周全的办法,不会让太太们生气,就任凭你们处治。”大家听了,可以说是又好气又好笑。黛玉笑着说:“这真是,虎狼都跑到台阶下边了,还谈什么善恶报应啊。如果二姐姐是个男人,这一家子上上下下的人,又怎么来领导他们呢。”迎春笑了:“对啊。多少男人都没有办法,何况是我呢。”
话还没说完,只见又有一个人走了进来。
来的人会是谁呢?该不会是惊动了主要领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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