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放学回来,先去见了贾母。贾母笑着说:“好了,现在野马戴上笼头了。去吧,见见你老爷,回来就去休息吧。”宝玉答应着,去见贾政。贾政马上问:“这么早就放学了?老师给你布置作业了?”宝玉赶紧回答:“布置了。早晨起来温习,饭后写字,晌午讲书念文章。”贾政点点头儿,又说:“去吧,还到老太太那边陪着坐坐去。你也该学些为人处世的道理了,别只懂得贪玩。晚上早些睡,天天上学早些起来。你听见了吗?”宝玉连忙答应几个“是”,退出来,赶忙又去见王夫人,又到贾母那边报到了。儿童不幼稚,少年老成未必是件好事;成年了,还像孩子一样不通世故,那也是不行的。贾政要求得对。
他着急地出来,恨不得一走就走到潇湘馆才好。刚进门口,他就拍着手,笑着说:“我又回来了!”这猛地一声,倒吓了黛玉一跳。紫鹃掀起帘子,宝玉进来坐下。黛玉问他:“我好像听说你念书去了。这么早就回来了?”宝玉激动地说:“嗳呀,了不得!我今天不是被老爷叫了念书去了吗,我觉得就好像不能再和你们见面了一样。好容易熬了一天,现在看着你们,就好像从地狱里转了一圈又回来了。大白话红楼梦,翻译成白话的红楼梦。古人说:‘一日不见,如三秋兮。’这话说得真不错。”和喜欢或相爱的人一天不见,就像过了三年一样。这就像爱因斯坦解释的相对论:“如果你在一个漂亮的姑娘身边坐一个小时,你只觉得坐了片刻;反之,你如果坐在热火炉上,片刻就像一个小时。”黛玉又问:“长辈们那里都去过了?”宝玉回答说:“都去过了。”黛玉问:“别处呢?”宝玉回答说:“没有。”黛玉提醒说:“你也该看看她们去。”宝玉扭了扭身子说:“我现在懒得动了,还是只和妹妹坐着说一会儿话儿吧。老爷还叫早睡早起,只好明儿再看她们去了。”黛玉马上说:“你正该去歇歇儿了。”宝玉不高兴地说:“我那哪里是疲劳啊,只是心里闷得慌。咱们坐着聊一聊,心里才会不闷了,你又催我快走了。”黛玉笑了一下,又叫紫鹃:“把我的龙井茶给二爷沏一杯。二爷现在念书了,和以前不同了。”念书有什么了不起?念书就必须喝龙井啊!不过,现在的孩子,只要是念书、做作业,家长大都不会让他干家务的,会给他提供全面的五星级服务。紫鹃笑着答应了,去拿茶叶,叫小丫环沏茶。宝玉接着说:“还提什么念书,我最讨厌这些话。更可笑的是八股文章,拿他诓功名混饭吃也就算了,还要模仿古人的口气来解说经书。好些的,不过拿些经书胡凑乱编;更有可笑的,肚子里没有什么什么学问,东拉西扯,弄得莫名其妙的的,还自以为是博学呢。这哪里是阐发圣贤的道理啊。现在老爷口口声声叫我学这个,我又不敢违抗命令,你现在还提念书呢。”黛玉轻轻地说:“我们女孩儿家虽然不要这个,但小时候跟着你们雨村先生念书,也曾经看过。书里也有很有情、很有道理的,也有清微淡远的。那时候虽然不大懂,也觉得好,不能一概否定啊。况且你还要考个功名,这个东西必须弄清楚的。”宝玉听到这里,觉得很刺耳,他想黛玉从来不是这样人,怎么也这样看重功名利禄了?但他又不敢在当面反驳,只在鼻子眼里哼了一声。
现在的高考好像和八股文也差不多的。其实,大部分人也知道科举或者高考的弊端,但为了生存和发展,不得不屈从于它。这是没办法的,一个人怎么能改变的
正说着,就听到外面两个人说话,是秋纹和紫鹃。秋纹说:“袭人姐姐叫我到老太太那里接去,谁知却在这里。”紫鹃说:“我们这里才沏了茶,干脆让他喝了再走。”说着,两个人一齐进来。宝玉对着秋纹笑一笑,说:“我马上过去,又麻烦你来找。”秋纹还没答话,只听紫鹃说:“你喝了茶,赶紧走吧,人家都想了一天了。”秋纹啐一口说:“呸,你这个坏丫头!”大家都笑了。宝玉起身告辞出来。黛玉送到屋门口儿,紫鹃在台阶下站着,宝玉走出院子,她们才回了屋。大白话红楼梦,真正大白话文红楼梦。这两个人也很想宝玉了?
再说宝玉回到怡红院,进了屋子,只见袭人从里间屋迎出来,还问:“回来了吗?”秋纹回答说:“二爷早来了,刚才在林姑娘那边了。”宝玉问:“今天有什么事儿吗?”袭人说:“事儿倒没有。刚才太太叫鸳鸯姐姐来通知我们:现在老爷下决心叫你念书,如有丫环再敢和你玩闹,都要照着晴雯、司棋的处理的办法处理。我想,伺候你一场,白让说这些话,也没什么意思。”说着,她就伤起心来。宝玉忙说:“好姐姐,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念书,太太再也不会说你们了。我今天晚上还要看书,明天师父叫我讲书呢。我要人伺候的话,反正还有麝月、秋纹呢,你先休息去吧。”袭人马上说:“你要真肯念书,我们伺候你也是心甘情愿的。”宝玉听了,赶忙吃了晚饭,就叫点灯,把念过的“四书”翻出来。
从哪里看起呢?他翻了一本,看上去章章似乎都明白,细细看起来,那就不很清楚了。他看着小注,又看讲解,直闹到传来敲梆子的声音,应该是晚上七点钟了。他自己呆呆地想:“我在诗词方面觉得很容易,在这个上头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袭人说:“歇歇吧,学习也不在这一时。”宝玉随口答应了。麝月、袭人伺候他睡下,两个人也睡了。袭人睡了一觉,听到宝玉还在炕上翻来复去。袭人就说:“你还醒着呢?你别胡思乱想了,养好精神明天好念书。”宝玉说:“我也是这样想,只是睡不着。你来给我揭去一层被子。”袭人说:“天气不热,别揭了吧。”宝玉还是说:“我心里很烦躁。”他自己把被子褪了下来。袭人忙爬起来按住,又拿手在他头上一摸,觉得微微有些发烧。袭人着急地说:“你别动了,有些发烧了。”宝玉平静地说:“可不是。”袭人奇怪地问:“这话是怎么说呢!”宝玉说:“不怕,是我心烦的原因。你别嚷嚷,省得让老爷知道了,又说我装病逃学,不然怎么病得这样巧。明天好了,去上学就完事了。”袭人也觉得他很可怜,就说:“我靠着你睡吧。”她就给宝玉捶了一会儿脊梁,然后都睡着了。一上学就生病,好像现在的学生也有这毛病。
第二天,太阳升得老高了,他们才醒了。宝玉慌了神儿:“不好了,晚了!”他急忙梳洗了梳洗,去向贾母她们问了好,就马上赶到了学校。代儒沉着脸,生气地说:“怪不得你老爷生气,说你没出息呢。第二天你就懒了,这是什么时候了,你才来!”宝玉把昨天发烧的事说了,这关才过了,接着还是念书。
到了下午,代儒说:“宝玉,有一章书你来讲讲。”宝玉过来一看,是“后生可畏”这一章。这一章孔子说了一句:“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这句话比较常见的解释:年轻人是值得敬畏的,怎么就知道后一代不如前一代呢?如果到了四五十岁时还默默无闻,那他就没有什么可以敬畏的了。
宝玉暗暗地庆幸:“这还好,幸亏不是‘学’‘庸’这些章节。”他又问:“怎么讲呢?”代儒说:“你把句子和主旨细细地讲一讲。”宝玉把这章先大声地念了一遍,然后解释说:“这章书是圣人勉励年轻人,教他及时努力,不要弄到……”说到这里,他抬头看了代儒一眼。代儒发觉了,就笑了一笑:“你只管说,讲书是没有什么忌讳的。《礼记》上说‘临文不讳’,你只管说,‘不要弄到’什么?”
临文不讳,意思是写文章或着讲文章时不要有什么忌讳的。宝玉接着说:“不要弄到年龄大了一事无成。先用‘可畏’两字激发年轻人的志气,后拿‘不足畏’三个字警惕年轻人的将来。”说完,他又看着代儒。
代儒说:“还可以。串讲呢?”宝玉说:“圣人说,人年轻的时候,心思才力,样样聪明能干,实在是可怕的。哪里料得到他后来的日子不像我的今天呢。如果稀里糊涂到了四十岁,又到五十岁,既然不能够发达,到了那个时候,这一辈子就没有人怕他了。”代儒笑了:“你讲得倒也清楚,只是说话有些孩子气。‘无闻’二字不是不能发达做官的意思。‘闻’是自己能够懂得道理的意思,就不做官也是有‘闻’的。不然,古代的圣贤有隐居不出名、不做官的,难道也是‘无闻’吗?‘不足畏’意思是能够料想得到,正好和‘焉知’的‘知’字相对,不是‘怕’的意思。要从这里思考,才能真正理解。你懂不懂?”宝玉赶紧说:“懂了。”后生可畏,有人也解释为:年轻人的未来要严重关注、认真对待。代儒说的好像就是这个意思。大白话红楼梦,翻译成了白话。
代儒又说:“还有一章,你也讲一讲。”代儒往前揭了一篇,指给宝玉看。宝玉看是“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孔子这句话的的意思:我没见过喜爱道德像喜爱女色一样的人。人喜爱美色是天性,是自然而然的;喜爱道德可是后天的,是培养起来的:道德了。美色的魅力当然就超过道德了,难怪得“英雄难过美人关”。宝玉觉得这一章有些刺心,陪着笑说:“这句话没有什么讲头儿。”代儒沉下脸说:“胡说!假如考试出了这个题目,你也说没有做头儿吗?”宝玉不得已,只好说:“是圣人看见人不肯喜欢道德,见了美色就喜欢得不得了。岂不知道德是天性中本来就有的东西,人们偏偏都不肯喜欢它。至于那个美色呢,虽然也是从先天中带来,没人喜欢的。但是热爱道德是天理,喜欢美色是人欲,人哪里愿意像喜欢美色一样热爱道德呢。孔子这是在感叹这种现象,也是希望人们能够转变的意思。另外,很多虽然热爱道德,但是太肤浅,如果像喜欢美色那样去做,那才是真正的热爱啊。”宝玉的真正看法好像不是这样,但他不敢说实话,只好找正统的意思说了。代儒点头说:“这样讲还可以。我有句话问你:你既然懂得圣人的话,为什么还犯着这两件毛病?我虽然不在家中,你们老爷也没有告诉我,其实你的毛病我却都知道的。做一个人,怎么不想长进?你现在正是‘后生可畏’的时候,‘有闻’‘不足畏’全在你自己做了。我现在限你一个月的时间,把念过的旧书全要温习一边,再念一个月文章。以后我要出题目叫你写文章了。如果再偷懒,我是绝对不能答应你的。自古说:‘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你好好记着我的话。”宝玉答应了,也只好天天按着要求去做吧。“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的大致意思:人要想有成就,必须刻苦努力,不可安逸自在;老想着安逸自在,就不会有成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