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上学以后,怡红院就很清净悠闲了。袭人倒可以做些活计,拿着针线要绣个槟榔包儿,她想,现在宝玉开始读书了,丫环们也就没有惹祸了。早要能这样,晴雯又怎么会弄到那个样子?她想着想着,俗话说“兔死狐悲”啊,不觉地就流下眼泪来。忽然,她又想到自己成不了宝玉的正妻,不过是个偏房小妾。宝玉的为人,自己还能拿得住,只怕娶了一个利害的,自己就是尤二姐、香菱那样的结果。她平时看着贾母、王夫人表现和熙凤流露出的意思,宝玉的媳妇肯定是黛玉了。那黛玉可是个多心的人。想到这些,她心里怦怦直跳,脸上也热呼呼的,拿着针不知扎到哪里去了,干脆就把针线活放下,走到黛玉那里去探探她的口风。
黛玉正在那里看书,见是袭人,忙欠身让座。袭人也连忙迎上来问:“姑娘这几天身子挺好的吧?”黛玉说:“哪能啊,不过略微硬朗些把。你在家里做什么呢?”袭人说:“现在宝二爷上了学,屋里一点事儿也没有,因此来看看姑娘,说说话儿。”说着,紫鹃端上了茶。袭人忙站起来客气说:“妹妹坐着吧。”她又笑着说:“我前天听见秋纹说,妹妹背地里说我们什么来着。”紫鹃也笑道:“姐姐怎么能信她的话!我说宝二爷上了学,宝姑娘又隔得远了了,连香菱也不过来,你们应该很闷的。”袭人接着动情地说:“你还提香菱呢,她才叫苦呢,碰上这样一位太岁奶奶,让她这日子怎么过啊!”她又伸出两个指头说:“说起来,比她还利害,连外头的脸面都不顾了。”两个指头指的是谁?应该是二奶奶熙凤吧。黛玉接着说:“她确实也够人受的了,看看尤二姑娘怎么死的啊。”袭人感叹说:“可不是嘛。想来都是一样的人,不过名分地位差一些,何苦对人家这样毒辣啊?这样外面的名声也不好听啊。”黛玉从来没听到过袭人背地里说道别人,一听她说这样的话,就知道应该有什么原因,不过一时也闹不清楚究竟为什么,就模模糊糊地回答说:“这也难说。家庭内部的事情,不是东风压到了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了东风。”袭人哀怨地说:“做了伺候别人的人,心里先就胆怯了,哪里还敢去欺负人呢。”不知道黛玉听了这句话,会不会明白袭人的意思。黛玉说出了一个真理:不管是在家庭,还是在社会,没有绝对的公平和平等,古代没有,现代也没有。不过,这个真理,和其他真理一样,是很刺激人的,现在就强烈地刺激了袭人的心。
这时,只听一个老婆子在院子里问:“这里是林姑娘的屋子吗?哪位姐姐在这里呢?”雪雁出来一看,模模糊糊认出是薛姨妈那边的人,就问:“干什么?”老婆子说:“我们姑娘派我来给林姑娘送东西的。”雪雁说:“稍等一等。”雪雁进来禀报了黛玉,黛玉便叫领她进来。那老婆子进来问了好,先不说送什么东西,只是盯着黛玉看。黛玉倒不好意思起来,只好开口了:“宝姑娘叫你来送什么?”婆子这才笑着说:“我们姑娘让给姑娘送了一瓶儿蜜饯荔枝来。”她回头又看见了袭人,就问:“这位姑娘不是宝二爷屋里的花姑娘吗?”袭人笑道:“妈妈怎么认得我?”老婆子笑着说:“我们只在太太屋里看屋子,不大跟太太、姑娘出门,所以姑娘们都不大认得。姑娘们碰巧到我们那边去,我们都大致记得。”说着,她把一个瓶子递给雪雁,又回头看看黛玉,笑着对袭人说:“怪不得我们太太说这林姑娘和你们宝二爷是一对儿,原来长得真是天仙似的。”袭人见她说话冒犯,连忙岔开话:“老妈妈,你累了,坐坐喝茶吧。”那婆子笑嘻嘻地说:“我们那里忙呢,都张罗琴姑娘的事呢。姑娘还有两瓶荔枝,让给宝二爷送去。”说着,她颤颤巍巍告辞出去。黛玉虽然生气这老婆子刚才乱说话,但因为是宝钗派来的,也不好怎么样她。等她出了屋门,黛玉才说一声:“替我谢谢你们姑娘。”那老婆子还只管嘴里嘟嘟囔囔地说:“这样的好模样儿,除了宝玉,什么人承受得起啊。”黛玉假装没听见。袭人笑着说:“怎么人到了老了
,就是喜欢乱说乱道,让人听着又生气,又好笑。”雪雁拿过瓶子来给黛玉看。黛玉说:“我懒得吃,那去放起来吧。”她们又说了一会儿话,袭人才走了。
晚上,黛玉卸了妆,进了套间,猛抬头看见了荔枝瓶,不禁想起变天老婆子的一番话来,就觉得心里很不舒服。这时,夜深人静,千愁万绪,涌上了她的心头。她想起自己身体不好,年纪又大了。看宝玉的样子,心里虽然没别人,但是老太太和舅母又不见有半点意思。她深恨父母在的时候,为什么不早定下这桩婚姻,但又转念一想:“如果父母在的时候,定下了别的婚姻,怎能够再找到宝玉这样人才心地的呢,不如现在还有希望啊。”她就这样翻来覆去地乱想一通,唉声叹气一番,又流下几点眼泪,穿着衣服躺下了。
恍恍惚惚地,她就看见小丫环走过来说:“外边贾雨村贾老爷请姑娘见面。”黛玉奇怪地说:“我虽然跟他读过书,却比不了男学生,要见我干什么?我不方便见面的。你就说我身上有病不能出来,替我向他道谢。”小丫环笑嘻嘻地说:“可能是向姑娘道喜,南京还有人来接。”这时,她又看见熙凤和邢夫人、王夫人、宝钗等人都来了,笑着说:“我们一来道喜,二来送行。”黛玉慌忙就问:“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啊?”熙凤指着她说:“你还装什么傻。你难道不知道林姑爷升了湖北的粮道,娶了一位继母,非常幸福的。现在想着把你扔在这里,很不像样儿,就托了贾雨村作媒,将你许配给你继母的什么亲戚,还说是续弦,所以让人到这里来接你回去。大概一到家里就要嫁过去的,都是你继母作主。担心路上没有人照顾,还叫你琏二哥哥送你呢。”一番话说的黛玉出了一身冷汗。湖北的粮道,是负责运粮的省级官员,大致上就是现在的省粮食局局长吧。续弦,我国古代用琴瑟比喻夫妇,用“续弦”比喻妻子死了再娶。
黛玉心里一着急,就大声地说:“没有的事,都是凤姐姐胡闹。”只见邢夫人向王夫人使个眼色儿,说“她还不信呢,咱们走吧。”黛玉含着泪说:“两位舅母坐坐再走吧。”她们也都不说话,冷笑着走了。黛玉心中干着急,又说不出话来,就抽搭着哭了起来。恍恍惚惚地又和贾母在一处了,她想:“这是请求求老太太,或许还能挽救。”于是,她跪下来,抱着贾母的腰说:“老太太救我!我死也不去南边!再说那是继母,又不是我的亲娘。我是情愿跟着老太太在一起的。”只见老太太呆呆地说:“这个不干我事。”黛玉哭了:“老太太啊,这可是一件大事啊。”老太太笑着说:“续弦也好,男方倒多得到一份嫁妆。”这怎么又谈起嫁妆来了?是不是心疼给黛玉准备嫁妆啊?黛玉马上哭着说:“我如果能在老太太跟前,决不花这里的钱的,只求老太太救我。”贾母冷冰冰地说:“没有用了。做了女人,总是要出嫁的,你年轻,还不知道,也不能一辈子住在这里啊。”黛玉着急地说:“我情愿在这里做个奴仆,自己做,自己吃。只求老太太为我作主啊。”老太太一言不发了。黛玉抱着贾母的腰继续哭:“老太太,你一向是最慈悲的,又最疼我的,到了紧急的时候怎么全不管了!不要说我是你的外孙女儿,是隔了一层了,我的娘是你的亲生女儿,就算看我娘分上,也该心疼我、护着我啊。”说着,她就扎在贾母怀里痛哭,贾母不耐烦地说:“鸳鸯,你来送姑娘出去休息休息。我被她闹累了。”黛玉知道哀求也没有了,不如自尽了算了,所以,干脆地站起来往外就走。
她觉得非常伤心,自己没有了亲娘,外祖母和舅母、姐妹们,平时的亲热劲儿原来都是假的。她就又想到了宝玉:“今天怎么唯独不见他呢?或许他还有什么办法?”她刚想到这里,就见宝玉站在了自己面前,笑嘻嘻地说:“妹妹大喜呀。”黛玉听了这一句话,更着急了,也就顾不得什么了,紧紧拉住宝玉的手说:“好啊,宝玉,我今天才知道你是个无情无义的人了。”宝玉满不在乎地说:“我怎么无情无义了?你既然有了婆家,咱们各自干各自的了。”黛玉越听越气,越没了主意,只能拉着宝玉,大声地哭着说:“好哥哥,你叫我跟着谁走啊?”宝玉说:“你要不走,就在这里住着。你本来就是许配给我的,所以你才到我们这里来。我对待你怎么样,你也好好想想。”
黛玉觉得好像有许配给宝玉的事儿,心里就高兴起来,问宝玉说:“我是打定主意了。可是,你到底想不想让我走呢?”宝玉非常郑重地说:“我说叫你住下。你不信我的话,你就瞧瞧我的心。”说着,他就拿着一把小刀子往胸口上一划,只见鲜血直流。黛玉吓得魂飞魄散,忙用手握着宝玉的心窝,哭着说:“你怎么做出这种事来,你先来杀了我吧!”宝玉咧嘴笑着说:“不怕,我拿我的心给你瞧瞧。”他用手在划开的地方儿一气儿乱抓。黛玉又害怕别惹看见,又心疼宝玉,浑身颤抖,抱住宝玉不停地大哭。宝玉忽然大叫一声:“不好了,我的心没有了,没命了。”说着,他眼睛往上一翻,“咕咚”一声摔倒了。黛玉拼命地放声大哭。接着,就听见紫鹃喊她:“姑娘,姑娘,做恶梦了吧?快醒醒儿脱了衣服睡吧。”黛玉一翻身,醒了过来,才发觉原来是一场恶梦。过去,女孩儿没办法把我自己的幸福的,要是在现在,早就去找自己的情哥哥了,谁要拦着,立马就离家出走。
虽然醒过来了,她还是抽泣着,心头还是乱跳,枕头上已经湿透,浑身都觉得冷冰冰的。她想:“父亲死得早了,和宝玉的事情又没有确定,刚才的事儿是从哪里说起啊?”她又想梦里的情景,自己无倚无靠,如果宝玉真的死了,那可怎么好呢!越想越伤心,她又哭了一回,浑身都出了一点儿汗,挣扎着起来,把外面大袄脱了,叫紫鹃盖好了被窝,又躺下去。她翻来复去,哪里睡得着。就听见外面淅淅飒飒,又像风声,又像雨声。又停了一会子,又听得远远的呼噜的声儿,原来紫鹃已在那里睡着了。她又挣扎着爬起来,围着被子坐了一会儿,觉得窗缝里透进一缕凉风来,吹得寒毛直竖,就又躺下。她朦朦胧胧地正要睡去,又听见竹枝上不知有多少家雀儿的声儿,啾啾唧唧,叫个不停。那窗上的糊者的纸,渐渐地透进清光来。看来,天快亮了。有时一夜没水,这失眠的毛病也是很伤身体啊。
黛玉又咳嗽起来,连紫鹃都咳嗽醒了。紫鹃忙问:“姑娘,你还没睡着吗?又咳嗽起来了,可能是伤风了。天快亮了,先歇歇儿吧,养养神,别胡思乱想了。”黛玉叹口气说:“我何尝不想睡,只是睡不着。你睡你的吧。”说了,她又咳嗽起来。紫鹃见黛玉这样子了,心里也很伤感,就睡不着了,连忙起来,捧过了痰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