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洞听了,面红起来。正要解释“八表”的字意,忽想起:“刚毅说这些话,分明欲抢白自己的。但自己并不曾开罪于他。”一头想,已见同座中人,都使个眼色,张之洞就省起刚毅是并不知书的,一般人只谈经史,料他不喜欢。但若不答他,似又自己被他难倒,只得略说一句道:“‘八表’二字,不是小弟创说的,古人曾有诗,说是‘八表文同轨’。不过昆中堂少读一点中国书罢了。”刚毅听了,更不好意思,又不能再答得出。同座中以刚毅既不通文理,恐越说越不好看,就有各人说别的话解开了。或说京中有什么新闻,或问他南巡各矢时方能回京,再不敢咬文嚼字。张之洞亦防令刚毅过不去,只是交杯接盏,到夜深而别。
自此刚毅心上很不舒服,誓要认真盘洁湖北财政。这时张之洞正因筹练新军及办理汉阳铁厂,又兴创织布局种种开销已亏款甚巨,却未经奏报的。因此也十分恐惧,只令属员前往拜见刚毅,探他的意思。那时一班局所总会办,倒防刚毅入京时参刻,也不免纷纷巴结,互相馈送。刚毅因此反得了一注大财,才把清查各局的念头放下了些。张之洞又打听得刚毅是最好古玩的,便觅一件玩器送他。你道是什么玩器?却是唐太宗御用八个磁碟,可能叠成八层的,分开又可将八个碟子摆列,叠起时,下层却有一个小炉。遇着寒冬时候,下层燃些炭火,自能使碟上的菜品常常滚热,又不使炭烟发出,每值炭火炽时,碟上现出红绿色泽来,十分炫目。这件美器,只道送到刚毅那里一定喜欢,不想那刚毅是绝不识古玩的。他不过既不能说文,又不能说武,怕被人小觑自己,便混充作是一个识古玩的人。
天天论彝鼎,谈金石,好撑架子,附庸于风雅里头。不知他因为要充作识古玩的人,已被多少人骗了钱钞。凡是他的跟人门子,倒串同卖古董的人,天天撒谎来捉弄他。所以刚毅为着“古玩”两字,已掉了二三十万银子了。故这时见了张之洞所送的磁碟,直不知是什么东西,一见了即说道:“这不是什么宝贝,近来江西一带所出的磁器,像这样子的何止千万件呢!这不过是新窑造出,好欺弄人,如何瞒得我。”说了,却令跟人道:“拿去卖掉下(去)罢了。”那跟人心中窃喜,急取了出来,次日拿去寻那真正识玩器的人卖了,也得五千银子,刚毅如何知得。张之洞听着,也付诸一笑。还亏各局所的人员,倒结上了刚毅的人情。刚毅亦不再查,只在湖北各局,硬提了三二百万不等。然后起程,回至江苏,取道望广东而来。
这时任粤督的,正是谭锺麟,本与刚毅有点子交情的,所议搜提各款,自不用勉强。因刚毅南下,所到各省,都是志在搜括款项,惟到广东,却又兼查办一件案情的。因为前任粤省藩司岑春煊,曾具折竭力参劾道员王存烈,故令刚毅顺便查办这案。及刚毅到时,先在八旗会馆住下,要清理此案。
原来王存烈当日在广东,最是个天字第一号的红员,如善后局,如补抽厘局等,那一处不有他的差使呢。所以在粤十数年,自候补同知,一直补到道员,积资不下数百万。每夜在楚馆秦楼,花船柳舫没一个不识得王大人的名字。在花舫上,与一个绅士秀才老爹唤做赛霸道的,因争妓闹出一件官司,险些被那赛霸道推落水中溺死去了。他那时为着自己是做官的人,此事恐被上司知道,也不敢声张。后来他所眷的妓,又被赛霸道夺了,就怂恿鸨母,闹出官司,竟把那赛霸道一名秀才老爹革了。他仗着是一个红员,虽是离衙闹娼,也不能动弹他,因为他是谭锺麟的知己,谁敢道他一个“不”字0被岑春煊痛参之后,才顺便派刚毅查办。
那时刚毅听得他已有数百万家资,便不动声色,要访他的痛脚。后听得人说:“在王存烈公馆附近有一个马二姑,是与王存烈有点首尾的人。那马二姑专一包揽巨案,勒索重贿,求王存烈打点。至于所得重贿,三七二八,什么除头,局外人那里晓得!”那刚毅暗忖:“拿着马二姑勘问,不怕真情不出。
那时,又不怕王存烈不来说项。”便发一个下马威,派人拿了马二姑到来,留在八旗会馆内。正如天雷霹雳一样,这时各人方知道为查办王存烈参案一事。
因刚毅初到时,绝不曾提过王存烈一案,及见马二姑被拿之后,不特王存烈吃惊,便是谭锺麟也有不乐。因岑春煊参折内,也称王存烈与谭锺麟是狼狈为好的,那谭锺麟如何不惊?
故王存烈即飞奔往谒谭锺麟,求他设法。一面又托人要关照马二姑的口供。不知刚毅自拿了马二姑,只囚在一处看管,许久也不讯问,只候王存烈到来关说。王存烈也知得刚毅用意,不得不略用金钱,自行打点。正是:岂必千秋垂竹帛,但求黄夜进苞苴。
堕欲海相国入迷途剿团党抚臣陈左道话说刚毅因查办王存烈一案,拘拿了马二姑,连日也不曾讯问。那马二姑又贿人通消息给王存烈知道,使他打点。王存烈此时也慌了手脚,急的筹备金钱,好打点此事,一面拜托谭锺麟,替他说项。原来刚毅本欲先拘王存烈,后奏参革职归案办理;但念拘了王存烈,怕没人替王存烈打点,就不能弄得钱财到手。故此开放一线给王存烈,料他必求谭锺麟关说。
果然不出刚毅所料,那谭锺麟见得此事实与自己大有关系,因王存烈所得赃款,没一事不与谭锺麟有首尾的。谭锺麟因见王存烈到来请托,自乐得替他斡旋。且岑春煊又并参了自己,不知刚毅查办,有牵涉自己没有。不如借王存烈私财,满了刚毅之愿,于自己亦有方便。
那日便往拜会刚毅,替王存烈说情。先说王存烈如何好处,并说他仰望刚毅,愿拜他门下。刚毅道:“我也知他很好,但他是一个富员,老夫如何扳得上?”谭锺麟道:“王存烈这人也没什么不是,只是多了几块银。历任大员没一个不向他借款,他又不善巴结,所以因借不遂,就得人妒忌。此次被参,亦有些原故。”刚毅道:“他被参究因什么原故呢?”谭锺麟道:“自袁世凯发泄党人一案,岑某本有牵涉,故要筹些款项,到京打点,就向王存烈示意。不想王存烈是不大喜欢他,也道:‘本来钱财是不必计较的,但岑某是个党人,我也(犯)不着助他。’故此不能应岑某的手,至弄出此案。今他特托老夫向中堂说项。中堂试想,若他是不妥当的人,老夫也不替他说了。”
刚毅听了,早知他意,即乘势说道:“你们做外官的,弄点钱还易。若是老夫在京就难了。现老夫正因点事,也欠一二百万金,总弄不转来呢。”谭锺麟道:“中堂既有这点事,就与王存烈一商,没有不妥的。”刚毅道:“老夫忝为钦派查办事件的大臣,又是初到此间,与王道没什么交情,怎能说得这等说话。”谭锺麟道:“待老夫传知王道便是,不劳中堂费心。
老夫自有主意了。”说罢辞去。
谭锺麟一面传王存烈到衙,告知此事,即着王存烈备下一百万银子,送给刚毅,暗中递了一个门生帖,都由谭锺麟居间过付。刚毅好不欢喜,即对谭锺麟道:“老夫承王道厚礼,实为感激。但岑某所参,王道情节甚重,老夫过为弥缝,反恐不妙。一来保不得岑某不再参他,二来怕北洋知道,更有不妙。
因老夫与端王爷所办事情,每为北洋大臣注眼,故尽要防着他。
是以对于这会王道参案,不得不略加处分,好掩人耳目。从中避重就轻,老夫尽有法子。待老夫回京后,见了端王,说王道是我们心腹,不怕王爷不喜欢。那时寻点法子,也不特不难开复,恐还要升官。总望转致王道,叫他安心便是。”谭锺麟道:“王道被参情节,大半似是而非。中堂若有意时,也不难替他洗刷。但中堂既有这般为难,任由中堂主意便是。”说了,又道:“现王道还欲过来拜谒中堂,不知中堂愿意否?”刚毅道:“这可不必。因老夫是奉命查办他的参案,若他先到来与老夫相会,更碍人耳目。断断不可,彼此心知就罢了。”谭锺麟便不再说话,只得辞去了。
王存烈自得刚毅为金钱所动,过付了那一百万金之后,以为无事,更望刚毅回京后,可以升官。那日即到谭锺麟衙中听候消息。忽闻谭锺麟说出刚毅虽然心照,外面仍要有些处分,也满心不悦。暗忖:“自己舍了大宗钱财,只望没事,向岑春煊争点气。今这样,虽后来得他照应,但早吃了眼前的亏。”
只是目前已没得可说,只是不敢再语。谭锺麟早知他的意思,惟有安慰一会。王存烈回去,心中仍不安乐,满意只望保全无事,以为被参,料不至斩首,留回多一百万金,便是革了官职也不妨。今巨款已经过付,仍不免处分,只是悔之不及。惟有使人通知马二姑,使不必惊心。
果然刚毅得了王存烈好意,便将马二姑提出,略略讯问几句。那时马二姑一来得了王存烈消息,二来又见刚毅讯问时似没紧没要,便侃侃而谈,又复装起半老徐娘的举动,半娇半痴。
刚毅看了,倒觉有趣,只捻着两撇胡于笑了笑,便称没事,把二姑放了。即将王存烈参案具复,道是什么:“事出有因,查无实据。但人言啧啧,未必无因。特请如何从轻发落,以示薄惩”这等语,就了结此巨案。在刚毅受了王存烈之款,本欲后日替他设法开复,不想后来刚毅回京,闹出天大的事,致首领不保。王存烈就枉掷了百万多金,此是后话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