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初欧、虞、褚外,王知敬、赵模两家书皆精熟遒逸,在当时极为有名。知敬书《李靖碑》,模书《高士廉碑》,既已足征意法,而同时有书佳而不着书人之碑,潜鉴者每谓出此两家之手。书至于此,犹不得侪欧、虞之列,此登岳者所以必凌绝顶哉!
孙过庭草书,在唐为善宗晋法。其所书《书谱》,用笔破而愈完,纷而愈治,飘逸愈沈着,婀娜愈刚健。
孙过庭《书谱》谓“古质而今妍”,而自家书却是妍之分数居多,试以旭、素之质比之自见。
李北海书气体高异,所难尤在一点一画皆如抛砖落地,使人不敢以虚憍之意拟之。
李北海书以拗峭胜,而落落不涉作为。昧其解者有意低昂,走入佻巧一路,此北海所谓“似我者俗,学我者死”也。
李北海、徐季海书多得异势,然所恃全在笔力。东坡论书谓“守驳莫如跛”,余亦谓用跛莫如骏焉。
过庭《书谱》称右军书“不激不厉”,杜少陵称张长史草书“豪荡感激”,实则如止水、流水,非有二水也。
张长史真书《郎官石记》,东坡谓“作字简远,如晋、宋间人”,论者以为知言。然学张草者,往往未究其法,先挟狂怪之意。岂知草固出于其真,而长史之真何如哉?山谷言“京、洛间人,传摹狂怪字,不入右军父子绳墨者,皆非长史笔。”审此而长史之真出矣。
学草书者探本于分隶二篆,自以为不可尚矣。张长史得之古钟鼎铭科斗篆,却不以奇见之。此其视彼也,不犹海若之于河伯耶?
韩昌黎谓张旭书“变动犹鬼神,不可端倪。”此语似奇而常。夫鬼神之道,亦不外屈信阖辟而已。
长史、怀素皆祖伯英今草。长史《千文》残本,雄古深邃,邈焉寡俦。怀素大小字《千文》,或谓非真,顾精神虽逊长史,其机势自然,当亦从原本脱胎而出;至《圣母帖》,又见与二王之门庭不异也。
张长史书悲喜双用,怀素书悲喜双道。
旭、素书可谓谨严之极。或以为颠狂而学之,与宋向氏学盗何异?旭、素必谓之曰:若失颠狂之道至此乎?
颜鲁公书,自魏、晋及唐初诸家皆归隐括。东坡诗有“颜公变法出新意”之句,其实变法得古意也。
颜鲁公正书,或谓出于北碑《高植墓志》及穆子容所书《太公吕望表》,又谓其行书与《张猛龙碑》后行书数行相似,此皆近之。然鲁公之学古,何尝不多连博贯哉?
欧、虞、褚三家之长,颜公以一手擅之。使欧见《郭家庙碑》,虞、褚见《宋广平碑》,必且抚心高蹈,如师襄之发叹于师文矣。
鲁公书《宋广平碑》,纡余蕴藉,令人昧之无极,然亦实无他奇,只是从《梅花赋》传神写照耳。至前人谓其从《瘗鹤铭》出,亦为知言。
《坐位帖》,学者苟得其意,则自运而辄与之合,故评家谓之方便法门。然必胸中具旁礴之气,腕间赡真实之力,乃可语庶乎之诣。不然,虽字摹画拟,终不免如庄生所谓似人者矣。
颜鲁公书,书之汲黯也。阿世如公孙弘,舞智如张汤,无一可与并立。
或问:颜鲁公书何似?曰:似司马迁。怀素书何似?曰:似庄子。曰:不以一沈着、一飘逸乎?曰:必若此言,是谓马不飘逸,庄不沈着也。
苏灵芝书,世或与李泰和、颜清臣、徐季海并称。然灵芝书但妥帖舒畅,其于李之倜傥、颜之雄毅、徐之韵度皆远不能逮,而所书之碑甚多。欧阳六一谓唐有写经手。如灵芝者,亦可谓唐之写碑手矣?
柳诚悬书,《李晟碑》出欧之《化度寺》,《玄秘塔》出颜之《郭家庙》,至如《沂州普照寺碑》,虽系后人集柳书成之,然“刚健含婀娜”,乃与褚公神似焉。
裴公美书,大段宗欧,米襄阳评之以“真率可爱。”“真率”二字最为难得,陶诗所以过人者在此。
秦碑力劲,汉碑气厚,一代之书无有不肖乎一代之人与文者。《金石略序》云:“观晋人字画,可见晋人之风猷;观唐人书踪,可见唐人之典则。”谅哉!
五代书,苏、黄独推杨景度。今但观其书之尤杰然者,如《大仙帖》,非独势奇力强,其骨里谨严,真令人无可寻闲。此不必沾沾于摹颜拟柳,而颜柳之实已备矣。
杨景度书,机括本出于颜,而加以不衫不履,遂自成家。然学杨者,尤贵笔力足与抗行,不衫不履,其外焉者也。
欧阳公谓,徐铉与其弟锴“皆能八分小篆,而笔法颇少力。”黄山谷谓鼎臣篆“气质高古,与阳冰并驱争先。”余谓二公皆据偶见之徐书而言,非其书之本无定品也。必两言皆是,则惟取其高古可耳。
徐鼎臣之篆正而纯,郭恕先、僧梦英之篆奇而杂。英固方外,郭亦畸人,论者不必强以徐相絜度也。英论书,独推郭而不及徐。郭行素狂,当更少所许可。要之,徐之字学冠绝当时,不止逾于英、郭。或不苛字学而但论书才,则英、郭固非徐下耳。
欧阳公谓“唐世人人工书,今士大夫忽书为不足学,往往仅能执笔。”此盖叹宋正书之衰也。而分书之衰更甚焉。其善者,郭忠恕以篆古之笔益为分隶,独成高致。至如嗣端、云胜两沙门,并以隶鸣。嗣端尚不失唐人遗矩,云胜仅堪取给而已。金党怀英既精篆籀,亦工隶法,此人惜不与稼轩俱南耳。
北宋名家之书,学唐各有所尤近。苏近颜,黄近柳,米近褚,惟蔡君谟之所近颇非易见,山谷盖谓其真行简札,能入永兴之室云。
蔡君谟书,评者以为宋之鲁公。此独其大楷则然耳,然亦不甚似也。山谷谓君谟《渴墨帖》仿佛似晋、宋间人书,颇觇微趣。
东坡诗如华严法界,文如万斛泉源,惟书亦颇得此意,即行书《醉翁亭记》便可见之。其正书字间栉比,近颜书《东方画赞》者为多,然未尝不自出新意也。
《端州石室记》,或以为张庭珪书,或以为李北海书。东坡正书,有其傲岸旁礴之气。
黄山谷论书,最重一“韵”字。盖俗气未尽者,皆不足以言韵也。观其书嵇叔夜诗与侄枿,称其诗无一点尘俗气,因言“士生于世可以百为,惟不可俗,俗便不可医。”是则其去俗务尽也,岂惟书哉!即以书论,识者亦觉《鹤铭》之高韵,此堪追嗣矣。
米元章书,大段出于河南,而复善摹各体。当其刻意宗古,一时有“集字”之讥。迨既自成家,则惟变所适,不得以辙迹求之矣。
米元章书脱落凡近,虽时有谐气,而谐不伤雅,故高流鲜或訾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