滹南王若虛從之虛從之
君事實辨上
○君事實辨上
漢高祖謂吳王濞狀有反相因拊其背云漢後五十年東南有亂豈汝耶應邵曰高祖有聰畧反相徑可知至于東南有亂克期五十占者所知也斯言良是然謂其能知反相亦恐未必然葢因占者而意之耳列子所謂疑鄰人之竊鈇者也不然英彭陳豨之徒何為無所見耶
李德裕云漢高祖嬖戚姬愛如意思其久安至于悲歌不樂豈不知除去呂后必無後禍實以惠帝闇弱不能自攬權綱其將相皆平生故人俱起豐沛非呂后剛強不能臨制所以存之為社稷計也老蘇小蘇皆襲此論嗚呼使呂后當殺雖為惠帝不得不殺如其不然亦何名而殺之后自布衣佐帝定天下有功而無罪柰何以戚氏如意故而遽置之死地哉妬忌婦人之常況呂氏之悍乎且以妾偪妻以庶子而幾易長嫡高祖之過也若又殺后豈不益甚哉故寧隱忍而委之亦可謂能自克者矣或曰王諸呂而危劉氏非后之罪乎曰身後之變高祖安知就使能知罪未發而逆誅之在他人猶不可而可施於妻子之間乎為論不求義理之安而惟詭異之貴古人本分之事而強以權術處之是故惡夫曲辨之士也
高祖聞韓王信欲與匈奴擊漢使人使匈奴匈奴匿其壯士肥牛馬徒見其老弱及羸畜使者十餘輩來皆言易擊上使劉敬復往還報曰兩國相擊此宜夸矜見所長而今徒見羸胔老弱此必欲見短伏奇兵以爭利而不可擊也上怒械繫敬于廣武既而果困于平城及得解斬先使十輩而封敬為侯議者曰是舉也高祖實專之盛氣作色期于必行敬之言利害明甚然不從而械繫焉彼十使者非佞則愚其言可擊何足深恠而皆殺之乎使幸而得志且復殺敬矣何高祖惟知殺人而曾不罪己也
高祖使隨何誘黥布去楚既至帝方倨洗召使入見布大怒悔來欲自殺及出就舍帳御飲食從官如漢王居布又大喜過望議者以為始折其氣而終收其心此葢鼓舞英雄之術以予觀之帳御之具素所處也若人倨洗而見則平生常態殆與見酈生無異彼其傲慢淩侮每每如是人皆知之矣溺冠騎項靡所不至而顧獨謂此為術乎使其誠出于是亦非駕馭之道吾方須人之力以濟其急遣使說之使之背主而滅族及其至也乃迎辱之此何理也使布乘其悔怒不就舍而就去是又生一敵也豈為得計哉王者之于人接之以禮而待之以誠然後可以獲其用高祖惟其無禮而不誠此諸侯所以相踵而叛也而古今以為美談何邪
漢高祖杯羹之語天地所不容項伯謂為天下者不顧家此姑以寬解羽意耳然世之議者幾何不如是非惟不罪而或又為之說理嗚呼天下之事有大于殺父者乎幸而羽從項伯之諫使羽當時遂殺之帝雖成功將何面目以立于人上哉
漢高祖初朝太公如家人父子禮家人令說太公曰天亡二日土亡二王皇帝雖子人主也太公雖父人臣也柰何令人主拜人臣如此則威重不行太公因謂高祖不可以我亂天下法上心善家令言於是下詔尊太公為太上皇荀悅曰雖天子必有尊也家令之言過矣史記索隱表出之予為廣其說曰君臣之義非所施于家而父子之分無時而可變也所謂土亡二王者此自以國法論耳何與乎所生之親咸丘蒙以瞽叟朝為問孟子斥之以為齊東野人之語且曰孝子之至莫大乎尊親尊親之至莫大乎以天下養為天子父尊之至也以天下養養之至也夫天下適足為養親之具則人主之名豈得而壓父哉舜既為天子而父瞽叟自若瞽叟未嘗為太上皇而子舜自若然則君父並立于天下國自國家自家兩不相涉本無窒礙尊號之有無初不足為輕重也若曰父以子貴子為天子而父為匹夫情所不安則可矣而謂父無尊號即為人臣而不當受人主之拜可乎家令唯知主不可以拜臣而不知子不可以臣父也晉劉寶云高祖善家令者善其發悟己心因得尊崇父號非善其令父敬己未必然也彼誠欲發悟上心何不直以其意告之而云威重不行耶自鄙人所見止于如是耳其詔曰人之至尊莫親于父子故父有天下則傳歸于子子有天下則尊歸于父此人道之極其言是矣至謂平暴亂安天下皆太公之教訓則又非也使太公無教訓之功遂不可尊崇乎葢帝於天理本明而家令蔽之故雖加尊崇而卒入于不善也末流至于後世遂專以家事為私動持義掩恩之說人主泰然享長上之朝覲唐時至有父母拜王妃舅姑拜公主之令而恬不知恠又其甚者故借親屬以明法而市不徇之名雖誅夷骨肉而不以為慊或反有德色天理人道滅絕無餘曾禽獸之不若皆家令之遺意也
高祖以擽釜之故怨其嫂及即位封諸親屬而嫂之子獨不得太公以為言帝曰某非忘之也為其母不長者耳乃封其子信為羹頡侯君子曰漢祖小人也以一飯之故而蓄怨不忘以及其子太公有言猶以醜名加之羹頡是何稱號哉殆不若不封之愈也而嫂不長者己尚得為長者乎
高祖疑張敖反呂后數言張王以魯元公主故不宜有此帝曰使張敖據天下豈少而女乎是呂氏猶知有人情親屬之義而帝直以寇盜視之由己之貪得無恩捐骨肉而不難故量人如此耳
丁謂常言漢祖非英雄至目為田舍翁雖似太過亦頗快人近代諸儒以道學相高尚論古人毫釐必計如漢祖者何足多道而每稱其天資不可及張南軒直云使其知學則湯武之賢亦不難到愚之惑滋甚矣
張安道題漢祖廟云縱酒疏狂不治生中陽有土不歸畊偶因世亂成功業更向翁前與仲爭此雖詩人一時之言實中其病方帝始亡賴時豈誠有取天下之計而可必其成功者乎顧乃對眾矜衒以愧其父兄甚矣自欺而不知禮也
漢祖之平生可考也委太公于俎机而無營救意棄孝惠魯元于道路而無顧藉心飾亡賴之非則誇示其兄懷擽釜之隙則怒及其姪嬖寵如意而幾使冢嫡廢踞罵張敖而不以子婿畜韓信元勳本無異志而數施譎詐致畏偪而不終蕭何素契足諒雅懷而未免猜嫌至械繫而後巳鄭君以不忘故王而逐之季布雍齒以舊嘗窘己而幾殺之其行事如此而議者猶謂寬仁大度誠信使人吾不知其說也
漢文帝卻千里馬而光武以之駕鼓車林少穎曰華歆擲金不若管寧揮鋤而不顧以是為二帝之優劣陋哉斯言人主之道在于罷貢獻絕貪求為天下後世法孝文之慮遠矣林氏乃以心術無礙律之果如此說則箕子之歎象箸召公之戒旅獒其私憂過計也邪且夫千里之駿而以駕鼓車亦非物理人情之正固不若卻之為愈也
漢武老且死意欲立昭帝而憂其子少母壯或至于亂也遂殺鉤弋夫人時暴風揚塵百姓感傷葢其違天理而拂人情耳顧乃矜語左右自以為明史臣又曰諸為武帝生子者無男女其母皆譴死豈可謂非賢聖哉昭然遠見為後世計慮固非淺聞愚儒之所及慵夫曰漢武於是為不道矣殺一不辜而得天下君子不為無罪而殺人無時可也況以逆料未必然之事而殺其所親乎彼誠以為治亂由人自當別有所處不然付之定數一女子何與焉母子天倫也立其子必殺其母是母乃子之賊而子乃母之累也其為戾不巳甚乎鉤弋之事借使行一時之權而曰凡生子者皆譴死然則後宮誰敢舉子者匹夫之為其家慮猶君之為其國慮也使天下之人皆如武帝之用心殺人其可勝計而親戚之閒豈復有恩義哉故夫武帝之安其後者乃所以絕其後非惟不仁抑亦不智矣末流至于元魏之世遂以此為定制椒庭憂恐皆祈祝不願生冢嫡有輒相勸為自安計讀之令人慘然此固凶毒殘酷之所為殆禽獸之所不忍而帝自為明史臣又從而贊譽之何其恠也葉永嘉曰漢武一生顛倒臨終一節卻事事做得是嗚呼立昭帝託霍光是矣鉤弋之誅安得為是高祖晚年使周勃為大尉而屬之以安劉氏顧孝惠暗弱而呂后強暴意亦憂其身後之變矣然卒不殺后而議者不以為過焉則亦其情有所不能安而理有不得不然者孰謂武帝此舉可為法哉
東坡曰漢武無道了不足觀惟踞廁見衞青不冠不見汲黯為可取青奴材雅宜舐痔正應踞廁見之蘇子於是失言矣豈有天子見大將軍而可踞廁者乎奴材在彼君臣之禮不容廢也
汲黯出守淮陽過大行李息論張湯姦邪必敗狀勸息言之息畏湯不敢也後湯果敗武帝聞黯言乃抵息罪嗚呼黯在朝廷面攻湯惡者屢矣帝不能從至于疏斥雖因此增秩而七年不復召竟死于郡豈真能重黯者而顧追恨李息邪
漢武時隆慮公主子昭平君尚帝女夷安公主隆慮主病困以金千斤錢十萬為昭平君贖死罪上許之隆慮主卒昭平君日驕醉殺主傅廷尉請論死左右皆以許贖為言上垂涕曰法令先帝所造也用弟故而違先帝之法吾何面目入高廟乎乃可其奏東方朔上壽以為誅不擇骨肉此五帝三王之所難慵夫曰武帝之守法是矣而所以致其死者誰之過歟夫貴戚之子制之猶懼其逞也而又許以不死彼何憚而不為哉使當主請之時即以高帝法語之將不至于此矣利一時之貲而貽後日之悔知守法于其終而不知防患于其始武帝之志荒矣
滹南王先生文集卷之二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