滹南王若虛從之
君事實辨下
○君事實辨下
光武封功臣鄧禹吳漢皆食四縣丁恭議曰古者封侯不過百里強幹弱枝所以為治也今封四縣不合法制帝曰古之亡國皆以無道未嘗聞功臣地多而滅亡者也近世議者以光武為非予謂恭固遠慮然光武知本之言其可廢哉治天下者無道德仁義以相維持而欲恃區區之法制以沮姦雄而弭禍亂葢亦難矣
東坡嘗言三國志注中好事甚多而惜其遺漏自今觀之信然如曹操征烏桓還自謂幸勝而偏賞先諫者可以為千古法也操一生所行類皆不道之事獨此一節有光青史而陳壽畧之豈非闕典之甚哉
先主以私憾殺張裕孔明表請其罪報曰芳蘭生門不得不鋤嗚呼先主天資仁厚有古賢君之風至于此舉乃與曹操無異惜哉
晉史山濤傳云鬲令袁毅賂公卿以求虛譽遺濤絲百斤濤不欲為異于時受而藏于閣上後毅事露濤取絲付吏積年塵埃印封如初王戎亦嘗受人布司隸糾之武帝謂朝臣曰戎豈懷私苟得者正當不欲為異耳嗚呼古人所謂不為異者不為崖異絕俗之事而巳臨財之際雖一芥必有義存豈容自污而猥云尚同為貴哉戎本貪夫葢無足責濤既受其物矣印封雖在何以自明且濤又嘗以盜官稻田為李熹所劾則非真能清潔者也而史臣亦以此恕之何邪武帝身為人主宜以節儉厲俗始自貴近而王愷與石崇爭侈乃以已物助之戎也犯贓則為之護諱而貸其罪天下安得不亂哉
宋文帝嘗故令諸子晚食曰欲其識有飢若以節儉御物唐明皇帥太子以下芟麥于宮中曰欲其知稼穡之艱難嗚呼人王之教子當使親師傅通古今義理既明百行自正曾謂此等可以制其心乎
宋孔熙先博學文史兼通數術有縱橫才志文帝時為散騎侍郎不為時知憤憤不得志乃與范曄謀亂事覺窮治望風吐欵辭氣不撓上奇其才遣人慰勉曰以卿之才而滯于集書省理應有異志此乃我負卿也又謂執政曰孔熙先年四十而猶為散郎安得不作賊君子謂帝於是失言矣人臣至于叛逆復何才之足惜且士之進退自有命存縱其淹抑終身亦當委順柰何小不如意遂圖不軌乎由帝之言是使狂躁之徒得以藉口而無忌憚豈所以為訓哉嗚呼彭城王同氣之親雖犯嫌隙本無他腸尚可聽其自新以全友愛之義重以會稽之哀祈扶令育之死諫而帝卒殺之不疑顧乃眷眷于熙先小子何其心術之悖也
隋文帝每謂趙綽曰朕於卿無所愛惜但卿骨相不當貴此非人主之言而亦非其本心也特綽之抗直帝不能堪故耳
唐太宗嘗云奴告主反此弊事也謀反不能獨存必與人共成之何患不發而使奴告邪自今有告者乃受仍斬之君子曰太宗之立法是矣惜其猶以利害言也夫以奴告主理所不容自當禁之縱使無由得發亦豈可許乎乃不學之過也
唐太宗錄囚有劉恭者頸有勝文自云當勝天下坐是繫獄帝曰天將興之非朕所能除若無天命勝文何為乃釋之齊人段志充請帝致政于太子大臣乞誅之詔曰朕之有罪是其直也若其無罪是其狂也亦釋之此可謂寬明矣然於李君羡則以讖記之文而殺劉洎則以廢立之語而殺或怪其不能以斯心加諸彼是不然恭志充輩凡人皆知其不足道故無所動其心君羨與洎則觸其真諱惡之機故不能自克耳武后能容蘇安恒而不容魏立同劉禕之亦是類也
唐明皇酺晏命三百里內刺史縣令各率所部音樂集于樓下以較勝負懷州刺史以車載樂工數百皆衣文繡服箱之牛皆為虎豹犀象之狀魯山令元德秀惟遣樂工數人連袂歌于蒍于上曰懷州之人其塗炭乎立以刺史為散官君子曰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明皇耽于淫樂天下方且風靡而傚之而又親詔守令責其角勝則彼惟知求勝以取悅葢亦不足怪也乃因德秀之諷而罰懷州刺史信有過矣而導之者獨無罪乎卒不自克至于寇亂交興中原受禍而不可解塗炭者豈止懷州之人哉
憲宗朝李絳李吉甫數爭論于上前禮部尚書同平章事權德輿居中無所可否上鄙之德輿罷守本官范氏唐鑑稱其明慵夫曰憲宗黜德輿誠是然吉甫諂邪屢為絳所屈帝常直絳而謂吉甫專為悅媚則其可鄙葢甚于德輿矣顧乃存之而不去其後絳亦罷免而吉甫獨寵任終身至以議諡貶張仲方而特賜曰忠何其眷之深歟然則帝之明未足多也
憲宗元和三年策試賢良方正舉人牛僧孺李宗閔皇甫湜深陳時政之失皆獲高第上亦嘉之詔中書優與處置宰臣李吉甫惡其言直泣訴于上且誣考官不公上乃貶諸考官而僧孺等久之不調慵夫曰三子以直言應詔其心非有他也帝既嘉之即當擢用而施行以示至公其誰敢議顧乃徇吉甫之私情而為之報怨牛李之隙有自來矣帝每以朋黨疑臣下而不知己之為朋黨之根也
唐武后時徐元慶父為縣尉趙師韞所殺元慶復手殺師韞后欲赦死陳子昂議以為枕戈讐敵人子之義誅罪禁亂王政之綱非義不可訓人亂綱不可明法且元慶所以能義動天下者以其忘生而趨其德也若釋之以利其生是奪其德虧其義非謂殺身成仁全死忘生之節宜正國之典寘之以刑然後旌閭墓可也時韙其言後柳子厚駮之曰旌與誅不得並誅其可旌則黷刑旌其可誅則壞禮若師韞以私怨虐非辜州牧不知罪刑官不知問而元慶能報之是守禮而行義也執事者宜有慚色將謝之不暇而又何誅其或父不免于罪而師韞之誅不愆于法是死于法而非死于吏讐天子之法而戕奉法之吏是悖驁而陵上也執而誅之所以正邦典而又何旌當取公羊受誅不受誅之義以斷之元和中梁悅報父讐殺秦杲敕有司曰據禮經則義不同天徵法令則殺人者死禮法二事皆王教之大端宜令詳議韓退之曰聖人丁寧其議于經而深沒其文于律將使法吏一斷于法而經術之士得引經而議也宜定其制凡復讐者事發具申尚書省集議奏聞酌其宜而處之敕杖悅一百流循州明皇時張瑝張琇亦以父讐殺楊汪議者多言宜加矜宥張九齡欲活之而裴耀卿李林甫以為亂國法帝然之謂九齡曰孝子之情義不顧死殺人而赦此塗不可啟也乃下敕曰國家設法期于止殺各伸為子之志誰非徇孝之人展轉相讐何有限極臯陶作士法在必行曾參殺人亦不可恕付河南府杖殺之考此三事惟明皇所處為不可易子昂等議似高要非正法葢禮記周官及公羊氏復讐之說皆亂世事不足信也
楚靈王聞羣公子被殺自投于車下曰人之愛其子亦如余乎侍者曰甚焉王曰余殺人子多矣能無及此乎唐文宗惑楊賢妃之譖幾廢太子永已而永暴薨後帝因觀樂見童子綠橦而其父來往走其下泫然流涕曰朕為天子不能全一子乃誅教坊宮人嘗構害太子者十數人嗟夫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父子之道出于天性靈王因己子之死而始悟殺人子之為非文宗見他人之愛子而後知己子不全之可恨昏蔽如此宜其懵于天下之理也
溫公極稱周世宗之美而曰大功未成中道而夭葢太平之業天將啟聖人而授之非人謀之所及予謂溫公歸之天數是矣以為將啟聖人則媚主之辭也世宗天資豈宋祖之所敢望而如宋祖者其足謂之聖人乎使世宗而在太平之期可以立待何必宋祖哉
宋主征李煜煜遣徐鉉朝京師言其師出無名且曰煜以小事大如子事父未有過失柰何見伐宋主曰爾謂父子為兩家可乎鉉無以對而退歐公載其事于五代史而論之曰嗚呼大哉何其言之簡也王者之興天下必歸于一統可來者來之不可者伐之期于埽蕩一平而後己周世宗征淮南詔捃摭前事務較曲直以為辭何其小哉慵夫曰歐公之言過矣自古出師未嘗無名而加人之罪者必有辭而後可曲直之理正所當較也宋主此舉果何名而何辭哉偶鉉及父子之踰因得以是而折之夫父子固不當為兩家矣而宋之與唐何遽有父子之分哉天下非一人之所獨有也此疆彼界容得分據而並立小事大大保小亦各盡其道而巳有罪則伐無罪則巳自三代以來莫不然豈有必皆埽蕩使歸于一統者哉世宗既服江南清源節度使劉從效請置進奏院于京師直隸中朝詔報曰江南近服方務綏懷卿若置邸上都與彼抗衡受而有之罪在于朕勉事舊君且宜如故如此則於卿篤始終之義於朕盡柔遠之宜鍾謨入貢帝問曰江南亦治兵脩守備乎對以不敢帝曰向時則為仇敵今日則為一家大義巳定保無它虞然人生難期至于後日事不可知歸語汝主可及吾時完城郭繕甲兵據守要害為子孫計世宗德度如此其視宋主何啻天壤而反以較曲直為小乎宋主之初出師撫曹彬背曰會取會取彼本無罪只是自家著他不得此則情實之語也歐公一代正人而曲媚本朝妄飾主闕在臣子之義雖未為過而史書垂世之言安可不出于大公至正邪不載可也
唐將劉巨容討黃巢幾擒而復縱之曰國家喜負不若留賊以為富貴之資議者議其以鷹犬自期其言誠是然如巨容輩何足責哉宋主太祖命曹彬平江南許以使相及迴惟賜錢五十萬曰更為朕取太原然後與卿此非以鷹犬使人邪而宋儒每稱其吝惜名器夫人君之于臣遇之以禮而示之以誠故人樂為之用果惜名器則如勿許然宋祖素多權詐本不為名器計也嗚呼使彬而君子何必以此待之如其小人則亦不復肯盡力矣嘗以彬之行事考之葢所謂君子者則宋祖非惟失所以使人而又見其不能知人也
滹南王先生文集卷之二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