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皮先生和贾布林先生来到那家收买破烂的铺子,发现克鲁克依然睡得“象死人一般”;也就是说,他的脑袋耷拉在胸前,呼噜呼噜地打着鼾,听不见外面的动静,甚至感觉不到有人轻轻地摇晃着他。在他身旁的桌子上,放着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其中有一个装过金酒的空瓶和一个酒杯。浑浊的空气充满金酒的气味,就连那只蹲在架子上的猫,向来客眨着那绿闪闪的眼睛时,也好象有点醉意似的。
“起来,起来!”格皮先生又摇了摇老头那瘫软无力的身躯,说。“克鲁克先生!喂,先生!”
看来,要把一堆里面冒着酒气的旧衣服叫醒,也许要比把他叫醒更容易一些。“你见过有人喝醉酒睡着了,会象他睡得这么死的吗?”格皮先生说。
“如果他平时睡觉,就是这个样子,”贾布林有点惊讶地回答说,“我看,他总有一天会长眠不起的。”
“看样子,他是昏迷了,而不是睡着了,”格皮先生说着,又摇了摇他。“喂,大法官阁下!要是有人来偷东西就是偷他五十回,他还不知道哩!你睁开眼睛呀!”
克鲁克好容易才睁开了眼睛,可是,好象没看见进来的人,没看见任何东西似的。虽然他这时翘起了腿,两手握在一起,并把焦干的嘴唇张闭了几次,但事实上他还是象早先那样不省人事。
“不管怎么说,他还活着哩,”格皮先生说。“我的大法官,你好吗?先生,我带我的朋友来,找你商量个事情。”
那老头仍然坐着不动,只是不时地咂着他那焦干的嘴唇,一点知觉都没有。过了几分钟,他试着站起来。他们搀着他站起来,他摇摇晃晃地扶着墙,睁大眼睛看着他们。
“你好吗,克鲁克先生?”格皮先生有点为难地说。“你好吗,先生?你的面色很好啊,克鲁克先生。你的身体很好吧?”
那老头不知是朝着格皮先生,还是朝着什么地方,毫无目的地挥了挥拳头,摇摇晃晃地转了一圈,把脸碰在墙上。他就这样贴着墙,呆了一两分钟,然后又摇摇晃晃地往铺门口走去。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呼吸到新鲜空气,看到了街上的行人,便渐渐清醒过来。他回到铺里来的时候走得非常稳,正了正头上那顶皮帽子,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们。
“两位先生,有什么事情吗?我刚才打了一会儿盹。咳,有时候确实很难把我叫醒。”
“可不是吗,先生,”格皮先生回答说。
“什么?您刚才已经试过要把我叫醒吗?”生性多疑的克鲁克说。
“稍微试了一下,”格皮先生解释说。
老头把视线移到空瓶子上。他把瓶子拿起来,仔细看了看,然后慢慢地把瓶子倒过来。
“我说,”他象童话里的妖怪似的喊道,“刚才有人在这里胡作非为!”
“我向你担保,我们来的时候,瓶子就已经空了,”格皮先生说。“我去给你打点酒好吗?”
“好极了!”克鲁克兴高采烈地说。“好极了!您真客气!您到隔壁的铺子——就是太阳徽酒店——就可以买到大法官喝的酒,十四便士一瓶。说真的,那地方的人都认识我l”
他把空瓶子塞给了格皮先生,格皮先生接了以后,便向他的朋友点了点头,匆匆忙忙地走了出去,然后,又带着那个装满酒的瓶子匆匆忙忙地走了进来。老头把酒瓶接过来,象抱着心爱的小孙子似的,慈爱地拍了拍。
“可是,我说!”他尝了一口酒以后,便眯缝起眼睛。喃喃地说,“这不是大法官要的那种十四便士一瓶的酒。这是十八便士一瓶!”
“我想你也许更喜欢这种酒吧.”格皮先生说。
“先生,您是个君子,”克鲁克又尝了一口。回答说——他那股酒气喷在他们脸上,热呼呼的,好象火焰。“您是个爵爷。”
格皮先生趁着这个有利时机,当时就给他朋友起了个名字,叫威维尔先生,介绍给克鲁克,并说明了来意。克鲁克把瓶子夹在腋下(他从来没有醉到不省人事,但也从来没有清醒过),仔细打量着格皮先生给他介绍的房客,脸上露出满意的样子。“年轻人,您愿意看看那间屋子吗?”他说。“啊!那屋子挺不错!刚粉刷过。还用肥皂水和苏打水擦洗了一遍。唉,本来应当多收一倍房钱的;更不用说随时可以来找我做伴.还有这样一只猫替您捉耗子呢。”
老头一边夸那屋子,一边领着他们上楼;他们发现那间屋子确实比从前干净一些,而且还摆了几件从他那些无穷无尽的破烂堆里拣出来的旧家具。双方很快就把条件谈妥,因为“大法官”是不能和格皮先生为难的,要知道格皮先生在肯吉一卡伯伊事务所供职,在业务上和贾迪斯控贾迪斯案以及别的着名案件都有关系。最后大家都同意,威维尔先生明天就搬来。于是,威维尔先生和格皮先生又跑到柯西特大街库克大院;格皮先生把威维尔先生介绍给斯纳斯比先生,但是最要紧的是,斯纳斯比太太对这件事表示了同意和关怀。接着,他们就向杰出的斯墨尔维德报告事情的经过。原来斯墨尔维德就呆在办公室里等他们,而且为了这样一件大事,还特地戴上他那顶高帽子。分手的时候。格皮先生解释说,他本想最后请大家去看戏的.但因为谁的心里都有那么几根心弦,这就使他觉得看戏成了一件又无聊又可笑的事,所以只好作罢。
第二天正是暮色四合的时候,威维尔先生也没有带什么行李,就不声不响地来到克鲁克这里,搬进了他的新居。在他睡觉的时候,百叶窗上那两个洞眼一直瞪营他,好象觉得很奇怪。第二天,威维尔这个什么都会干而又什么都干不好的年轻人,向弗莱德小姐借了针线,向房东借了锤子,便千起活儿来;他马马虎虎地做了几个窗帘.又马马虎虎地钉了几个架子,还把两个茶杯、一个牛乳壶和一些瓶瓶罐罐挂在廉价的小钩子上;他那样子,很象一个遇了难的水手,尽可能对付眼前这个困境。
但是,在威维尔先生仅有的几件东西中间,他最珍惜的(珍惜的程度仅次于他那淡黄色的络腮胡子,他对他的胡子有着深厚的感情,那是唯有蓄胡子的人才能体会的),就是一套精选的铜版画,这一套脱胎于那幅堪称国宝的名画:《阿尔比温女神群像》,或名《英国百美图》,那上面画了许多贵妇名媛的千娇百媚的笑靥,这种笑靥,只要肯花钱。艺术家们倒是可以画出来的。前些日子,他在菜园子一带避债的时候,这些华丽的画像,只好藏在纸板箱里;现在他就拿出来点缀他这个公寓。《英国百美图》上的美女们,穿着各式各样的奇装异服,弹着各式各样的乐器,抚弄着各式各样的小狗,送出各式各样的秋波,背后还有各式各样的花盆和栏杆,因而显得琳琅满日.美不胜收。
但是,爱好时髦固然是从前托尼·贾布林的弱点,而现在也还是威维尔先生的弱点。他常常在晚上到太Ⅲ徽酒店去借一份隔天的报纸.看看花花世界那些了不起的人物的飘忽行踪,心里就感到说不出的高兴。知道某个了不起的人物昨天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加入了某个了不起的交际圈,或者明天准备做一件同样是了不起的事情,离开某个了不起的交际圈,也使他感到乐不可支。得知《英国百美图》的某个美女在做什么,或者打算做什么,或者要和什么人结婚,或者有些什么谣言,就等于知道了人类最着名的人物的命运。威维尔先生的注意力从这些消息转移到百美图的美女身上,好象他认识这些美人,而这些美人也认识他似的。
在其他方面,他却是个很安份的房客。上面已经说过他心灵手巧,会干许多事情,既会给自己做饭洗衣裳,又会干点木匠活儿,而且,天黑了以后,还喜欢出去和邻里们交际应酬一番。在格皮先生或那个顶着黑压压的帽子处处仿效格皮先生的小人物不来拜访他的时候,他就走出那间死气沉沉的屋子(他在这里继承了那张乱得一塌糊涂而又墨迹斑斑的书桌),去找克鲁克聊天,或者,就象邻里们夸他的那样,“很随便地”跟那些喜欢聊天的人畅谈一番。因此,就连法院小街的第一号人物派珀尔太太,也不得不对佩金斯太太说出这样两句话:第一,如果她的约翰尼要留胡子的话,她希望他留的胡子和那年轻人留的一模一样;第二,佩金斯太太,你记住我的话吧,如果那个年轻人真能把克鲁克老头的钱弄到手,你可不必大惊小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