婀达不说话,只是瞅着我,因此我只好说,这是十分令人快慰的。
“确实是令人快慰,”杰利比太太说。“虽然我能力有限,这还是需要我全力以赴;只要能成功,那也算不了什么;我现在越来越有把握,将来一定会成功。萨默森小姐,你知道吗,我几乎感到奇怪,你为什么从来没想到非洲。”
这样子把话题一转,确实出乎我的意料,我真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只得含糊其辞地提到非洲的气候——
“那是世界上最好的气候l”杰利比太太说。
“真的,太太?”
“当然罗。只要小心一点就行,”杰利比太太说。“你到荷尔蓬大街去,要是不小心,也会被车子撞上。你到荷尔蓬大街去,要是很小心,就永远不会被车子撞上。到非洲去也是一样。”
我说,“这是没有疑问的。”——我指的是荷尔蓬大街。
“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杰利比太太一边说,一边把几份文件放在我们面前,“可以看看这些有关气候的评论,以及有关一般问题的评论(这些已经广泛地散发了),同时我也可以把我正在口授的信结束了——我现在是向大女儿口授,——她是我的书记——”
坐在书桌旁的那个女孩不再咬鹅毛笔了,我们向她招呼的时候,她也向我们还礼,只是样子有点害羞,有点不高兴。
“——写完这封信,我今天的工作就算结束了,”杰利比太太带着甜蜜的微笑,接着说下去,“尽管我的工作是永远做不完的。凯蒂,你写到什么地方了?”
“斯瓦洛先生台鉴,敬启者——”凯蒂说。
“敬启者,”杰利比太太口授说,“来函承询非洲规划一事。’——不行,啤啤!这可不行!”
啤啤(自己起的名字)就是刚才滚下楼梯的那个倒霉的孩子,脑门上贴着一块膏药,走过来让人看看他那受了伤的膝盖,因而打断了杰利比太太的口授。我和婀达看了他的膝盖,真不知道应该多多可怜那上面的伤,还是应该多多可怜那上面的脏。杰利比太太只是带着平常说话的那种镇静态度补充了一句,“走开,啤啤,你这淘气鬼!”接着,她那双漂亮眼睛又盯着非洲不放了。
然而,因为杰利比太太立刻又进行口授,而我就是把啤啤抱起来也不致碍谁的事;所以,我看见可怜的啤啤想往外走,就壮着胆子悄悄拦住他,把他抱了起来。这使他感到很惊奇,婀达吻了他一下,这也使他感到惊奇;可是,他那断断续续的哭声间隔得越来越长,终于完全静止;他很快就在我怀里睡着了。我一直在照料啤啤,没有听清楚那封信的详细内容,只是从中获得一个大致的印象,知道非洲是非常重要的,其他地方和其他事务都无足轻重,因此我发觉自己过去很少想到非洲,便感到十分惭愧。
“都已经六点钟啦!”杰利比太太说。“可是我们吃饭的时间名义上却是五点钟(事实上我们随时都可以吃饭)!凯蒂,你带克莱尔小姐和萨默森小姐去看看她们的屋子。你们也许要换换衣服吧?我这样忙,我知道你们一定会原谅我的。噢,这个坏孩子!萨默森小姐,请你把他放下来吧l”
我恳切地说,他一点也不麻烦人,请杰利比太太允许我抱着他。于是,我把他抱到楼上去,让他躺在我的床上。我和婀达的两问屋子在楼上,中间有一扇门通着。这两间屋子没有什么家具,凌乱不堪,我房间那扇窗户的帘子是系在一把叉子上的。
“你们想要点热水吗?”杰利比小姐一边说,一边在找一个带把的水罐,可是没有找着。
“要是不麻烦的话,就要一点。”我们说。
“噢,麻烦倒不怕,”杰利比小姐回答道,“就不知道有没有。”
那天晚上相当冷,屋子里又有那么一股潮气,我必须坦白说,这实在有点难受,婀达几乎要哭起来了。可是,过了一会儿,我们又说说笑笑,忙着打开行李了。这时候,杰利比小姐回来说:她很抱歉,没有热水;他们找不到那个水壶,而且锅炉也坏了。
我们请她不必客气,接着,我们尽快地把东西收拾好,准备回到楼下去烤火取暖。可是,这时候,所有的小孩都上来了,站在外面的楼梯口上,莫名其妙地望着躺在我床上的啤啤。那些小鼻子和小手常常会突然出现,随时都有被门上的铰链夹着的危险,因此,我们总定不下心来。两间屋子的门都关不上,我房间的门上没有圆把手,似乎要在门锁上插上一条东西才能开关,婀达门上的把手虽然很容易转动,但对那扇门却不起作用。因此,我就出了个主意,请孩子们进来,乖乖地坐在桌子旁边,让我一边换衣服,一边给他们讲“小红帽”的故事。他们照着办了,而且安静得象耗子似的,就连啤啤也是那样——他在我讲到那头狼出现之前恰巧也醒了。
我们下楼的时候,发现楼梯的窗台上有一个写着“汤布里季一威尔斯”等字样的带柄大圆杯,杯子里点着一根浮动的灯芯。客厅里(有一扇门通到杰利比太太的屋子,现在正敞开着),有一个年轻女人,发肿的脸上包扎着绒布绷带,正在吹炉火,呛得上气不接下气。总之,客厅里到处是烟,有半个钟头的工夫,我们敞开着窗子坐在那里,又是咳嗽,又是流眼泪;可是就在这段时间里,杰利比太太还是那样心平气和,口授着有关非洲的信件。我不得不说,看见她这样专心致志,我才放了心,因为刚才理查德跟我们说,他在一个馅饼盘里洗了手,又说他发现那个水壶原来在他的梳妆台上,他把婀达逗得大笑,而我看见他们这样,也禁不住傻呵呵地笑了起来。
七点刚过,我们下楼去吃饭,杰利比太太告诉我们要留点神,因为楼梯上的铺毯由于缺少梯毡夹条,已经磨得破破烂烂,成了名副其实的陷阱了。我们每人有一块很好吃的鳕鱼,一块烤牛排,一碟肉片,还有布丁;要是烹调得法,那满可以说是一顿丰盛的晚餐,可惜都做得半生不熟。那个包扎着绒布绷带的年轻女人在旁侍候着,她把东西胡乱往桌上一放,就再也不管了,直到吃完了,她才把盘子拿走,放在楼梯级上。我刚才看见的那个穿木套鞋的女人(我想她大概就是厨子),常常到门口来和这年轻女人吵架,看样子她们彼此之间是不和的。
吃饭的时间由于种种意外而拖得很长,比方说,一碟土豆错放到煤桶里去了,瓶塞钻的把手掉下来打着了那个年轻女人的下巴等等,但杰利比太太始终保持着心平气和的态度。她告诉我们许多有关伯里奥布拉格和当地土着的趣闻;而且就在这个时候,她还收到许多信件,理查德坐在她旁边,看见有四封信一下子掉到肉汁里去了。有的信是妇女委员会的议事录或妇女会的决议,这些信她都给我们念了}有的信是人们的申请书,这些人在种种不同的角度对种植咖啡和对当地土着发生了兴趣;有的信需要她立即回复,于是杰利比太太有三四次让她大女儿离开餐桌去写回信。她忙得不可开交,正象她对我们说的那样,她确实是献身给这个事业了。
我们刚吃完鳕鱼,一个态度温和、戴着眼镜的秃顶绅士走了进来,坐在一个空位子上(座位没有主次之分),看样子,他在伯里奥布拉格移民地这件事情上头,是采取消极屈服而不是积极关心的态度的。我感到有点奇怪,很想知道这个人是谁。他一句话也没说,要不是因为他的肤色,我真以为他是个非洲人呢。直到我们离开了餐桌,他和理查德单独留下来的时候,我才想到,他可能就是杰利比先生。不错,他确实是杰利比先生’一个名叫奎尔先生的青年也证实了这一点。这个人是在晚饭后来的,两边额角都有一个又大又亮的圆发卷;头发一直梳到后脑勺去。他很爱唠叨,对婀达说,他是一个慈善家,又说,他认为杰利比先生和杰利比太太的姻缘,就是精神和物质的结合。
这个青年不但谈到许多有关非洲的事情,谈到他有一个计划,准备训练种植咖啡的殖民者,让他们去教当地的土着车钢琴腿,经营出口买卖,而且还喜欢拿一些问题引杰利比太太说活,比如他说:“杰利比太太,我想你现在一天就能收到一百五十封到二百封有关非洲的信,对不对?”或者说,“要是我没记错的话。杰利比太太,你曾经说过,你有一次从一个邮局就发出了五千份宣传书。”一他还象解说员那样,一再向我们重复杰利比太太的回答。整个晚上,杰利比先生都坐在角落里,脑袋靠着墙,好象情绪很不好。晚饭后,他和理查德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仿佛有什么心事,好几次都似乎要张嘴说话,可是临了又总是把嘴闭上,什么也没有说,使理查德感到非常狼狈。
杰利比太太置身在废纸堆里,整晚都在喝咖啡,不时向她大女儿口授信件。她还和奎尔先生讨论问题,讨论的题目——如果我没弄错的话——似乎是“人类的友谊”;他们还发表了一些高见。我本想好好听一听,但是办不到,因为啤啤和别的孩子已经涌进客厅,到我和婀达那个角落来,围着我们,要我再讲一个故事。于是我们就坐在他们中间,低声给他们讲“穿靴子的小猫”和一些我现在已经记不起来的故事}后来杰利比太太偶然想起了他们,才打发他们去睡觉。啤啤哭着要我带他去睡觉,我只好带他上楼去;那个脸上包扎着绒布绷带的年轻女人正在那里,好象什么凶神恶煞似的冲到孩子们中间,把他们翻倒在带围栏的小床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