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以后,我把屋子稍微收拾一下,并设法让那已经点着却又很不好对付的炉火着起来;最后炉火着起来了,而且着得很旺。回到楼下的时候,我觉得,由于我这样关心琐事,杰利比太太有点看不起我了,我感到很难过,尽管我也知道我并没有什么大的抱负。
等到我们能够脱身去睡觉时,已经差不多是午夜了,但是,就在我们离开那个屋子的时候,杰利比太太还是坐在她那个乱纸堆里,喝着咖啡,而杰利比小姐也还是咬着鹅毛笔上的羽毛。
“多么奇怪的家庭啊!”我们上了楼以后,婀达这样说。“我那位表亲贾迪斯让我们到这里来,也实在出奇!”
“亲爱的,”我说,“这真把我搞糊涂了。我想弄个明白,可是怎么也弄不明白。”
“弄明白什么?”婀达笑容可掬地问道。
“弄明白这一切,亲爱的,。我说。“杰利比太太为当地的土着谋求福利,竟费了这许多心血去搞一套计划,她的心肠当然很好——可是——啤啤和这个家!”
婀达笑起来了;这时我正站在那里注视着炉火,她用胳臂勾着我的脖子,说我是一个文静、可爱和善良的人儿,已经博得了她的欢心。“埃丝特,你这样体贴别人,”她说,“却又这样心甘情愿!你做了这么多事情,却又这样谦虚J就连这个家你也能把它弄得象个样儿的……
我那可爱而单纯的姑娘啊!她完全没有意识到t她这番话恰好是在赞扬她自己,而且她这样看得起我,也是由于她自己心肠善良呵
“我问你一个问题行吗?”我说,这时我们已经在炉火前坐了一会儿了。
“问五百个都行,”婀达说。
“你的表亲贾迪斯先生,我得了他许多好处,你能跟我说说他是怎样一个人吗?”
婀达摇了摇她那头金发,一边笑,一边惊奇地看着我,因此我也感到很惊奇——一则是由于她的美貌,一则是由于她那惊讶的神气。
“埃丝特!”她喊道。
“怎么啦,亲爱的?”
“你想知道我的表亲贾迪斯是怎样一个人吗?”
“是呀,亲爱的,我从来没见过他呢。”
“我也从来没见过他呀l”婀达答道。
哦,真的吗
不错,她确实没见过他。她妈妈临死的时候,她虽然很小,却还记得她妈妈一谈到他,一谈到他那高尚而豁达的性格,总是热泪盈眶,她妈妈说,这样豁达的性格,比世界上什么东西都值得信赖,所以婀达也就信赖了。婀达说,几个月以前,她的表亲贾迪斯给她写了“一封简单而又诚恳的信”,提出了我们现在正在着手进行的这个安排,还告诉她说,“到时候,这个安排可能会治好大法官庭那场不幸的诉讼所造成的一部分创伤”。她已经回信表示感激,接受了他的提议。理查德也收到一封同样的信,并且写了一封同样的回信。五年前,他曾经在温彻斯特学堂见过贾迪斯先生一次,但仅仅是一次。他告诉婀达说(就在我走进大法官的办公室,看见他们靠着壁炉前的隔屏说话的时候):他记得贾迪斯先生是“一个直率而乐观的人”。婀达能够给我形容的也就这么多了。
这勾起了我的心事,以致婀达睡着了,我依然坐在炉火前,不断寻思着这个荒凉山庄;我想了又想,仿佛昨天早晨的事已经恍如隔世。我现在已经记不起,敲门声把我惊醒的时候,我正想到什么地方。
我轻轻把门打开,看见杰利比小妇瑟瑟缩缩地站在门口,一手拿着一个点着一小截蜡烛的破烛台,一手拿着一个蛋杯。
“明天见!”她绷着脸说。
“明天见!”我答道。
“我可以进来吗?”接着她又突然问我说,她的脸色还是那样阴沉。
“当然可以,”我答道。“可是别吵醒克莱尔小姐。”
她不肯坐下,只是站在炉火旁,把她那墨迹斑斑的中指浸到盛着醋的蛋杯里去,然后又用醋去抹脸上的墨迹;她一直双眉紧锁,面色非常阴沉。
“我希望非洲毁掉!”她忽然说。
我打算劝一劝她。
“我真那么希望!”她说。“你不用劝我。萨默森小姐。我恨非洲,讨厌非洲。那是个畜生呆的地方!”
我跟她说,她太累了,我很同情她。我把手放在她的头上,摸着她的前额,并说她的脑门很烫,可是明天烧就会退下去。她依然站着,向我噘着嘴,皱着眉头;可是,过了一会儿,她就放下蛋杯,轻轻走到婀达躺着的那张床前面。
“她长得真漂亮!”她说着,仍然皱着眉头,仍然带着那种不讲礼貌的样子。
我笑了笑,表示赞同。
“她是不是孤儿?”
“是的。”
“可是她懂得许多事情,对不对?会跳舞,会弹琴,还会唱歌,对不对?她会说法文,懂得天文地理、懂得针线活儿等等,对不对?”
“那当然罗,”我说。
“我可不懂这些东西,”她反唇相讥。“除了抄抄写写,我几乎什么都不懂。我一天到晚替我妈写信。我真不明白,你们俩今天下午到这里来,看见我别的什么都不会,怎么不觉得惭愧。从这一点也可以看出你们的心多么坏。可是,我敢说,你们还觉得自己满好呢!”
我看出那个可怜的姑娘几乎要哭了,便重新坐下,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温和地看着她,希望她能了解我心里对她是同情的。
“真丢脸,”她说。“你们心里明白。一家人全都丢脸。孩子们也丢脸,我也丢脸。爸爸真可怜,这也难怪!蓓莉西拉爱喝酒——她老喝酒。你要是说,今天没闻出她那股臭酒昧,那你就是不要脸,就是撒谎!她端菜的时候那股酒味就跟小酒馆的跑堂一样臭;这个你当然知道!”
“亲爱的,我不知道,”我说。
“你知道,”她说得很干脆。“你不该说你不知道。你知道!”
“噢,亲爱的!”我说,“如果你不让我说话——”
“你现在不是在说话吗?难道你不知道你是在说话?别撒谎,萨默森小姐。”
“亲爱的,”我说,“你要不肯听我把话讲完——”
“我不愿意听你把话讲完。”
“噢,不,我想你会听的,”我说,“你要是不听的话,那就太没道理了。你告诉我的事情,我真不知道,因为吃饭的时候,那个佣人没有到我跟前来过;可是,我相信你告诉我的事情都是真的,我听了很难过。”
“你用不着拿这个来夸你自己,”她说。
“不,亲爱的,”我说。“我才不那么蠢呢。”
她本来就站在床边,这时候弯下腰(但还带着早先那副不高兴的样子),吻了吻婀达。然后,她就轻轻地回到我的椅子旁边站着。她的胸口起伏着,样子很可怜,我非常同情她,不过我想还是不说话为妙。
“我希望我死掉了才好呢!”她忽然说。“我希望我们大家都死掉。这对我们好得多。”
过了一会儿,她在我旁边跪下,把头埋在我的衣服里,一边哭,一边激动地恳求我原谅她。我安慰着她,想把她扶起来;可是她喊道。不,不;她愿意这样子呆着
“你以前教过孩子,”她说。“你要是教过我就好了,我可以从你那儿学点东西!我真倒霉,可是我真喜欢你啊!”
我让她坐在我旁边,她不肯,我跟她说什么她都不听,后来才搬了一张破凳子到她原来跪着的地方让她坐下来,她依然象刚才那样揪着我的衣服。这个可怜的疲倦的姑娘渐渐睡着了,后来我试着把她的头抬起来,让它枕在我的膝盖上,并用披巾把她和我自己围起来。炉火已经熄灭了,一整夜,她就这样睡在那剩下灰烬的火炉跟前。起初,我怎么也睡不着,于是我试着闭上眼睛,想着白天那一幕幕的情景,想法入睡,但还是睡不着。最后,这些情景慢慢混淆起来,变得模糊不清。我渐渐认不出靠在我身上睡觉的这个人是谁了。有时候,这人象是婀达;有时候,又象是我在里丁的一个好朋友——我简直不能相信,我最近已经和这些好朋友分手了。有时候,又象是那个疯疯癫癫的小老太婆,她由于不停地行礼和做笑脸,弄得筋疲力尽了;有时候,又象是荒凉山庄的一位主人。最后,所有的人都不存在了,我也不存在了。
朦胧的晨光正无力地挣扎着要透过那浓雾,我睁开眼睛,看见那个蓬头垢面的小鬼正盯着我。原来啤啤已经跨过那张带围栏的小床,穿着睡衣、戴着睡帽爬了下来,他很冷,牙齿卡嗒卡嗒地响着,好象他的牙已经全长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