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喜欢这个地方,我心里很高兴,”贾迪斯先生说。他领着我们转了一圈以后,又回到婀达的起居室来。“这地方说不上怎么好,不过,我觉得倒还是个舒舒适适的小天地,而且,现在有了你们这些快活的年轻人,这地方就更显得舒适了。过不了半个钟头你们就该吃晚饭啦。这儿没有什么人来,只有一个人间少有的妙人儿——一个小孩。”
“又有小孩啦,埃丝特!”婀达说。
“我不是说真的是个小孩,”贾迪斯先生继续说;“从年龄来说,不是个小孩,而是个大人——至少和我一般大——可是他为人直爽、热情、不会处世、不懂得勾心斗角,从这些方面来说,他完全是个小孩。”
我们想,这人一定很有意思。
“他认识杰利比太太,”贾迪斯先生说。“他很懂音乐,是一个业余音乐家,不过本来是可以成为一个职业音乐家的。他也懂美术,是个业余画家,不过本来也可能成为一个职业画家的。他多才多艺,风流潇洒。他在事业方面很不幸,在家庭方面也很不幸;可是他不在乎——他是个小孩嘛!”
“你是不是说,他自己也有儿女,先生?”理查德问道。
“是的,理克!有半打吧。不,还得多!我看差不多有一打了。可是他从来也没有照顾过他们。他怎么能照顾呢?他还要别人来照顾他哩。他是个小孩。你晓得吗?”贾迪斯先生说。
“那么,他的孩子是不是自己照顾自己呢,先生?”理查德问道。
“嗯,这个你是可以想象得到的,”贾迪斯先生说,他的脸突然沉下来。“据说穷人家的孩子不是细心抚养大的,而是没人管教就自个儿长起来了。哈罗德·斯金波的小孩几乎是打滚儿滚大的。——看样子,风向又变了。我已经感觉出来了!”
理查德注意到这所房子座落的位置,遇到风急天黑的时候就要遭风。
“这房子现在正遭风,”贾迪斯先生说。“没错儿,原因就在这里。只要一刮风,荒凉山庄这里就听得见。现在且不管它,你们都跟我来。来吧!”
我们的行李早运来了,既然什么东西都不缺,我便腾出几分钟来打扮打扮,正当我收拾我那些身家财产的时候,一个女仆(不是伺候婀达的那一个,而是我没有见过的另一个)提着一只篮子进来。篮子里盛着两串钥匙,每一把钥匙都有一个小牌子。
“这是给您送来的,小姐,”她说。
“给我送来的?”我说。
“这些都是管家的钥匙,小姐。”
我现出诧异的样子;可是她也带着几分诧异的神色说:“贾迪斯先生吩咐我,没有人在您身边的时候,立刻把这些钥匙送来,小姐。您就是萨默森小姐吧?”
“不错,”我说。“我姓萨默森。”
“这一大串是各个屋子的,这一小串是地下室的,小姐。明天早晨请您定一个时间,我来领您去看看这些钥匙是用来开哪些门和哪些柜子的。”
我说六点半就有工夫。她走了以后,我一个人站在那里,瞧着那只篮子,想到人家这样信赖我,一时真不知道怎么好。婀达看见我的时候,我正在那里出神;当我把那些钥匙指给她看并把事情的经过告诉她以后,她便现出非常高兴和非常信任我的样子,所以,如果这还不认为是对自己的一种鼓舞,那未免太麻木不仁和忘恩负义了。当然,我知道,亲爱的婀达说这话完全是好意安慰我,不过我让人这么一哄,倒是挺高兴的。
我和婀达到了楼下,贾迪斯先生就把我们介绍给斯金波先生l斯金波先生这时正站在壁炉前,对理查德说,他在中学的时候多么喜欢踢足球。他是个聪明伶俐的人,小个子,脑袋很大,可是长得眉清目秀,说话的声音也很悦耳,因此,他身上就具有一种魅力。他说话的时候不假思索,随意发挥,而且风姿潇洒,娓娓动听,所以大家都很喜欢听他说话。他比贾迪斯先生长得细小,肤色比较红润,头发也比较金黄,所以显得年轻一些。说真的,不论从他外貌的那一方面看,与其说他是一个保养得很好的上了年纪的人,不如说他是一个未老先衰的年轻人。他举止随便,不修边幅(他的头发梳理得很马虎,他的领带不仅结得很松,而且飘垂在上衣外面,我从前看见画家画的自画像就是这样的),所以,我禁不住这样想:他原来是一位风流潇洒的人,但由于某种奇怪的原因而衰颓了。从他的举止容貌看,我突然觉得他一点也不象通常那种饱经忧患、阅世日深、从正常生活道路上走过来的上了年纪的人。
在谈话中,我得知斯金波先生学过医,而且一度以医生的身份,在一个德国亲王家里呆过。然而,他告诉我们说,他对度量衡简直是一窍不通,对这些玩意儿毫不了解(只知道这些玩意儿使他感到讨厌),所以他处方下药的时候,总不能做到严格精确,丝毫不爽。他说,事实上他是个不拘细节的人。接着他用一种非常幽默的口吻告诉我们说,每当人们找他去给亲王放血,或者给亲王的家人治病的时候,他总是躺在床上念报或用铅笔画一些奇奇怪怪的速写画,推说去不了。亲王对这种态度终于表示不满,“在这件事情上,”斯金波先生坦然说,“亲王做得很对,”斯金波先生于是给辞退了,他(又风趣横溢地说道)“当时感到百无聊赖,只好去谈情说爱,于是他堕入了情网,结了婚,而且已经儿女成行。”以后,他的好友贾迪斯和其他的好友接二连三地帮他谋事,但是,毫无用处,因为他总归要暴露出他那两个由来已久的弱点:第一,他没有时间观念,第二,他没有金钱观念。因此,他总是不能守约,不能做买卖,不知道任何东西的价值
妙极了!他就是这样过他的日子,而且过得满好!他很喜欢读报,很喜欢用铅笔画一些奇奇怪怪的速写画,很喜欢大自然,很喜欢艺术。他只要求社会让他活下去。这也并不过分。他要求不高。让他读读报、聊聊天、听听音乐、吃吃羊肉、喝喝咖啡、看看风景、尝尝四时的佳果,再给他几张图画纸和一点点葡萄酒,此外,他就一无所求了。他在这世上只不过是一个小孩罢了,可是,他没有哭着要那根本就要不着的月亮呀!他对这个世界说:“你们放心吧,你们各奔前程吧!你穿红衣服也行,穿蓝衣服也行,戴细麻布袖套也行,把笔挟在耳朵上或者围上围裙也行;你不妨去追求荣誉、献身上帝,你不妨去做买卖、耍手艺,你喜欢什么就做什么,只要——你让哈罗德·斯金波活下去就行!”
他对我们说的这些话,还有他后来讲的那一大套,不仅说得非常精采和引人入胜,而且在一定程度上也说得很愉快、很坦白——他明明是在谈自己,却又仿佛谈的不是自己的事,仿佛斯金波是另外一个人,仿佛他了解斯金波虽然古怪,但也有他的要求。他认为这些要求应当得到社会的关怀,绝对不容忽视。他的话非常动人。如果说,我在开头的时候,是抱着肩负人生职责的看法(我对这些还不大清楚)来听他说的这些话,发现他没有一句话不和我的看法相抵触,并因此而感到苦恼的话,那么,我所苦恼的,就是不十分了解他为什么能摆脱这些职责。我毫不怀疑他当时确实已经摆脱开了;他自己对这一点也是清清楚楚的。
“我什么也不贪图,”斯金波先生说话的时候,还是那样快活。“我并不把身外之物看在眼里。这所漂亮房子是我朋友贾迪斯的。我很感激他让我住在这里。我可以拿它画个画儿,让它变个样子。我可以为它作个曲子。只要我在这里呆着,我就可以完全占用它,既不费钱,也没有什么麻烦和责任。总而言之,我的管家就叫贾迪斯,他可骗不了我。我们刚才提到杰利比太太来着。她是个心明眼亮的女人,在事业方面有着坚强的意志和惊人的才能,她为了实现自己的志向而满怀热情地工作。我在事业方面就缺乏坚强的意志和惊人的才能,我也没为什么志向而满怀热情地工作,这我倒不觉得有什么遗憾。我可以佩服她,但是一点也不羡慕她。我可以赞同她的志向。我可以向往她的志向。我可以躺在草地上——在风和日暖的时候——想象自己驾着一叶轻舟沿着非洲的一条河流飘荡;遇见土人便和他们拥抱;领略那种万籁俱寂的情趣;画画那些蔓藤丛生的热带植物;我可以领略得很深刻,可以画得很准确,好象我真在那儿似的。我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用处,可是我所能做的只是这个,而且能够做得很彻底。这样看来,既然哈罗德·斯金波这个对任何人都相信的孩子,恳求世人,也就是那些惯于做实际事务的人们,务必让他活下去,让他赞美这个人类的大家庭;那么,你们就看在老天爷的份上,当个大好人,想些办法让他这样过下去,让他去骑他的小木马好了!”
很清楚,贾迪斯先生没有忽视这样一个恳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