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陌生人没有说什么,只是又打了一个喷嚏。这一次打得很大,几乎使他从椅子上蹦了起来。
理查德对我说:“斯金波先生不便请我表哥贾迪斯帮忙,因为他最近——我想,先生,我知道你,你最近已经——”
“噢,不错!”斯金波先生笑着答道。“不过我已经忘了多少钱,忘了在什么时候了。贾迪斯一定会很乐意再帮我一次忙;可是我想换换口味,变变花样儿,请别的人帮忙;所以我宁可,”这时他瞅着理查德和我,“让乐善好施的行为在新的土壤上开花结果。”
“你觉得怎么办最妥当,萨默森小姐?”理查德暗地里问我。
在回答理查德之前,我大着胆子向大家问道,如果拿不出这笔钱来,结果会怎么样。
“坐牢,”陌生人一边说,一边冷冷地把他的手绢塞进他的帽子里,那顶帽子就放在他的脚跟前。“或者进柯文塞斯”
“请问,先生,什么叫——”
“什么叫柯文塞斯吗?”陌生人说。“那是一个拘留所。”
理查德和我又是面面相觑。对于这次拘捕,斯金波先生一点也不着急,反而我们替他着急,这真是一件奇事。他又亲切又有所希冀地注视着我们;如果让我大胆说一句不怕自相矛盾的话,样子似乎没有什么自私的成份。他把这件棘手的事情推得干干净净,于是这件事情就落到我们头上来了。
“我觉得,”他示意说,仿佛他在好心好意帮我们的忙,“理查德先生或他那位漂亮的表妹,或者他们两位,既然是大法官庭一件牵涉到大宗财产的官司的当事人,是不是能给签个字,或者转个帐,或者作个保,或者立个约,或耆拿个什么作抵押?我可不懂这种事情的术语是怎么说的,不过我觉得,他们是能够想法子解决这个事情的。”
“那可办不到,”陌生人说。
“真的吗?”斯金波先生答道。“在一个对这等事情完全是门外汉的人看来,这似乎是挺奇怪的!”
“管你奇怪不奇怪,”陌生人粗声粗气地说,“跟你说,那都办不到!”
“别发火,老兄,别发火!”斯金波先生一边很和气地劝他,一边在一本书的扉页上给那个陌生人画了一个小小的头像。“别因为你干的是这种行当就发脾气。我们可以把你和你的职务分开来看待,把某一个人和他干的那一行分开来看待。我们并没有什么偏见,并不认为你在私生活方面就不值得别人尊敬。你的为人也许饶有风趣,而你自己可能还意识不到这一点。”
陌生人没有答理他,只是又打了一个大喷嚏;关于饶有风趣这一点,他到底是接受这番恭维呢,还是认为这番恭维不屑一顾,那我可就不知道了。
“亲爱的萨默森小姐和亲爱的理查德先生,”斯金波先生说,一边歪着头去看自己画的画儿,显得轻松愉快、无忧无虑和信心十足,“你们两位看到了吧,我自己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只能靠你们帮忙啦l我不过要求自由罢了。蝴蝶也有自由呀!人类既然能容许蝴蝶自由,总不见得反而不能让哈罗德·斯金波自由!”
“亲爱的萨默森小姐,”理查德轻声说,“我早先从肯吉先生那儿领到十英镑。我得试试这些钱能不能起点作用。”
我存了十五英镑和若干先令,这是我好几年来从每个季度的零用钱里省下来的。我早先常常想,象我这样一个既没有亲友、又没有财产的人,一旦遇到意外,就会在这人世间落到孤苦伶仃的境地,所以我总是尽可能积攒一点钱,免得到时候身上分文不名。我告诉理查德我有这么一点小积蓄,而目前也用不着,因此,我请他在我出去取钱的时候,委婉一点儿告诉斯金波先生,我们很乐意帮他还清这笔债务。
我一回来,斯金波先生就吻了吻我的手,似乎很受感动。这倒不是为他自己(我这时又感觉到那种莫名其妙的矛盾了),而是为了我们;好象他不可能有什么个人打算,只是想到我们已经领略了助人的快乐,他才受感动似的。理查德求我出面和柯文塞斯(斯金波先生很幽默地拿这个名字来称呼那个陌生人)了结这桩事情,他说,我来干这事情比较体面一些。我把钱点交给那个陌生人,并拿到了必要的收据。这也使斯金波先生很开心。
他那些恭维话说得非常巧妙,所以我也就不那么害羞了;我和那个穿白大衣的陌生人了结了这桩事情,一点差错也没出。他把钱塞进口袋,接着就说,“那好吧,再见,小姐。”
“我的朋友,”斯金波先生说,他没有把那张速写画完,而只画了一半,这时正背着壁炉站立,“我想问你一句话,可是请你先不要生气。”
我记得对方当时答道,“有话快说!”
“嗯,你是今天早晨才知道你要出来办这件差事的吗?”斯金波先生问道。
“昨天下午吃茶点的时间就知道了,”柯文塞斯说。
“那不影响你的胃口吗?没有教你不安心吗?”
“没有的事,”柯文塞斯说。“我晓得,如果今天找不着你,明天你也跑不了。早一天晚一天,反正一样。”
“可是你到这儿来的时候,”斯金波先生接着说,“天气好着呢。阳光明亮,和风吹拂,日影掠过田野,鸟儿在歌唱。”
“谁说那些鸟儿没唱来着?”柯文塞斯驳道。
“可不是吗?”斯金波先生说道。“可是你一路上是怎么想的呢?”
“你这是什么意思?”柯文塞斯咆哮着说,显得非常生气。“想!我不想也已经忙得够呛了,那还挣不到几个钱呢。还去想!”(他的口气非常轻蔑)。
“这么说来,”斯金波先生继续说,“你根本没想到:‘哈罗德·斯金波喜欢看阳光;喜欢听风声;喜欢瞅变幻万千的日影;喜欢听鸟儿的歌唱——这就是大自然的教堂大合唱呀。这样看来,我似乎要剥夺哈罗德·斯金波这一份应得的财产,那是他唯一的继承权啊!’你没有往这方面想吗?”
“我当——然——没——有,”柯文塞斯说,矢口否认这一点,他为了表示自己态度坚决,只能一字一顿地说,而且在说出最后两个字的时候,脖子使劲一摇,差点脱了臼。
“在你们这些办公事的人身上,那些心理活动真是妙不可言啊l”斯金波先生若有所思地说。“谢谢你,我的朋友。再见吧!”
我们已经出来很长时间,可能使楼下的人感到诧异,所以我赶紧回去,我发现婀达坐在壁炉前,一边做针线活儿,一边和她的约翰表哥说话。过了一会儿,斯金波先生来了,理查德不久也随着来了。这时候,我开始忙起来,因为我要向贾迪斯先生学掷骰子,今天晚上算是上第一课;贾迪斯先生挺喜欢玩这个,我自然想要向他快快学会,因为现在没有更高明的对手和他对掷,我要是能和他玩玩,那也算自己有一点点用处了。但是,当斯金波先生演奏他自己写的曲子的某些片断的时候,或者,当他弹钢琴、拉低音提琴或站在我们牌桌旁边的时候,还能那样高高兴兴,那样口若悬河,而且丝毫没有矫揉造作的样子,所以我不时觉得,只有理查德和我依然想着晚饭后发生的那件事情,仿佛被拘捕的是我们俩,而不是斯金波先生,这也实在是一件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