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回房间休息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因为到了十一点钟,婀达刚想走,斯金波先生又坐到钢琴前边,兴致勃勃,一边弹一边絮絮不休地喊道:亲爱的,要延长白天的时间,最妙的办法莫如从黑夜偷用几个钟头!直到过了十二点,他才高高兴兴地拿着蜡烛走出客厅;我这会儿想,要是他当时觉得合适的话,他可能让我们在那里一直呆到天亮的。婀达和理查德还在壁炉旁边呆了一会儿,正说着杰利比太太这会儿是不是已经口授完了这一天的信件;刚刚出去的贾迪斯先生这时候又转回来。
“唉,天哪,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他一边说,一边搔着头,在屋里踱来踱去;他的态度很和蔼,只是有点着急。“你们知道他们告诉我些什么来着?理克,我的孩子,埃丝特,亲爱的,你们干了些什么事啦?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们怎么能这样做呢?你们每人出了多少钱——风向又转了。我浑身都感觉得出来!”
我和理查德都不知怎么回答好。
“听我说,理克,听我说!我一定要把这件事弄清楚才睡觉。你们掏出多少钱来?你们两个居然把饯给还了!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们怎么能这样做?——哦,天哪,没错,刮东风——准是。”
“说真的,先生,”理查德说,“我不能告诉你,因为这对我来说,面子上讲不过去。斯金波先生信赖我们——”
“老天爷啊,我的老弟!任何人他都会信赖的l”贾迪斯先生说,使劲搔着头,然后又突然站住。
“真的吗,先生?”
“任何人!下星期他还是会遇到这种困难的!”贾迪斯先生说,他手里拿着一支熄灭了的蜡烛,又迈着大步子踱起来。“他常常遇到这种困难。他生来就有这种困难。我完全相信他母亲分娩时,报上一定登过:‘寄寓于烦愁大厦的斯金波太太,上星期二在经济拈据的环境中产一男孩。”
理查德听了,笑得非常开心,不过他还是说,“不管怎么说,先生,我不想动摇或打消他对我们的信任;可是你比我们有见识。那么,请你再看看,我应不应该替他保守秘密,如果是应该,我希望你考虑一下,是不是非逼着我说出来不可。当然,要是你真逼着我说,先生,那我就晓得,这件事我准是做错了,我一定把经过告诉你。”
“什么!”贾迪斯先生喊道,他又站住了,好几次心不在焉地想把手中的烛台塞进口袋里。“我——这个!把这拿去吧,亲爱的。我也不晓得要这东西干什么;这都是因为刮东风——一刮东风就弄得我心神不安——我不会逼你的,理克;你也许是对的。可是,说真的,人家把你和埃丝特抓在手里,当作两个又鲜又嫩的米迦勒节新上市的桔子来挤!——今天晚上准刮大风!”
他那两只手一会儿插进口袋里(好象准备在那儿呆上半天似的),一会儿又抽出来,然后又使劲在头上搔。
我大着胆子利用这个机会,暗示斯金波先生在这些事情上完全是个小孩——
“哦,亲爱的?”贾迪斯先生说,已经领会我这话的意思。
“——完全是一个小孩,先生,”我说,“他就是跟别人完全不一样——”
“你说得对!”贾迪斯先生说,渐渐高兴起来了。“凭着女性的天禀,你完全说对了。他是个小孩,完全是个小孩。你们记得吧,我第一次给你们介绍的时候,就说他是个小孩来着。”
记得!记得!我们说。
“他确实是个小孩。你们说是不是?”贾迪斯先生问道,越来越高兴了。
他当然是个小孩罗,我们说。
“所以,你们只要想一想就明白,如果把他当作一个大人看待,”贾迪斯先生说,“那么你们——我的意思是指我自己——未免太幼稚了。你们可不能让他负什么责任。怎么能想象哈罗德·斯金波会有什么阴谋诡计,或者会考虑事情的后果呢?哈,哈,哈!。
看见他的脸色豁然开朗,看见他这种欢天喜地的样子,知道——因为不可能不知道——他这样快乐是因为他心地善良(他往往由于指责、怀疑或暗中责备别人而感到痛苦),我们心里实在高兴,所以我发现婀达一边跟着他笑,一边已经热泪盈眶,这时候我自己也禁不住热泪盈眶了。
“嘿,我这脑瓜子真是笨透了,”贾迪斯先生说,“竟要别人提醒,才记得他是个小孩子!这件事情从头到尾都说明他是个小孩。只有小孩才想得到单挑你们俩来干这种事情!只有小孩才想得到你们会有这些钱!要是这钱的数目是一千英镑,他还是照样跟你们要的!”贾迪斯先生容光焕发地说。
我们根据这一晚上的体验,都同意他这番话。
“没问题,没问题l”贾迪斯先生说。“不过,理克,埃丝特,还有你,婀达——因为斯金波是这样不懂事,甚至连你那小钱包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能保住——我一定要你们挨个儿答应我,从今以后再不要做这种事情!不要再借钱了!连一个子儿也别借。”
我们真的都答应了;理查德一边笑嘻嘻地望着我,一边拍拍他的口袋,仿佛是提醒我,我们俩再也不会有重蹈覆辙的危险了。
“说到斯金波这个人,”贾迪斯先生说,。只要住得好,吃得好,有几个傻瓜可以欠欠债、借借钱,他就能过得挺快活。我看,他这会儿正在做小孩子的美梦呢;我现在也该让我这副比较世故的头脑休息休息了。明天见,亲爱的。上帝保佑你们!’
我们还没来得及把自己的蜡烛点着,他又笑吟吟地探进头来说,“噢,我看了看风信鸡,发现改变风向的事,原来是一场虚惊。现在吹的是南风!”他说完这话,便自个儿唱着歌走了。
婀达和我在楼上又聊了一会儿,我们都认为贾迪斯先生对风向的那些反复无常的说法全是假话,都认为他宁可利用这种借口来说明他无法掩藏他那失望的心情,而不愿追究失望的真正原因,也不愿轻视或讥笑任何人。我们认为这就是他那种与众不同的宽宏大量的特色;就是他和那种脾气坏的人的不同之处}脾气坏的人往往把天气和风向(特别是贾迪斯先生为了截然不同的目的而挑定的那个倒霉的风向)当作一个借口来掩饰他们那些又暴躁又阴郁的脾气。
说真的,我对贾迪斯先生除了感激以外,今天晚上又增添了许多好感,因此我希望通过这种混合的感情,能够开始对他有所了解。由于自己阅历不深,见闻不广,我总认为斯金波先生或杰利比太太那些看起来自相矛盾的地方是无法调和的。我也不在这方面去伤脑筋,因为我自个儿呆着的时候,总想着婀达和理查德,总想着贾迪斯先生似乎已经向我透露了有关他们俩的那件事情。也许是由于外面的风声,我的想象有点儿奔放不羁了,所以当时联想起的事情,就不能不带点自私的色彩,当然,要是办得到的话,我一定不去想自己的事情。我想起了教母的故居,然后,又想起了别的事情;这时候,许多常常使我深自不安的模糊臆测也出现了,我猜想贾迪斯先生可能知道我身世的秘密,他甚至可能是我的父亲,虽然,这种毫无根据的空想现在已经完全消失了。
我从壁炉前边站起来,我记得,这一切现在已经完蛋了。我不应当缅怀往事,而应当高高兴兴,心满意足。于是,我对自己说,“埃丝特,埃丝特,埃丝特!亲爱的,记着你的本分啊!”这时候,我使劲摇了一下那装着管家钥匙的小篮子;钥匙象小铃铛似的响起来,使我入睡时抱着满怀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