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丝特睡着的时候也好,埃丝特醒着的时候也好,林肯郡邸宅那边总是在下雨。霪雨连绵,不分昼夜地滴沥、滴沥、滴沥,打在宽阔的石板道上,这条石板道就叫鬼道。林肯郡的天气实在糟糕,就连想象力最丰富的人也难预料,天气究竟会不会再度放晴。这倒不是说,这地方现在有一个富有想象力的人,因为累斯特爵士不在这里(说实在的,即便他在这里,那也无济于事),他和夫人都在巴黎;静寂仿佛带着两只阴森可怕的翅膀,笼罩着切斯尼山庄。
在切斯尼山庄的下等动物中间,也许还有些想象力吧。马厩里的马——那些长长的马厩都盖在一个红砖围墙的空院子里;这院子有一个角楼,角楼上又有一口大钟和一个大钟面的时钟。鸽子窝筑在时钟附近;鸽子就喜欢在时钟的两边栖息,仿佛总在看时间——马厩里的马也许不时在心里构思一些天朗气清的图画,和那些马夫比起来,它们也许是比较高明的画家。那匹毛色斑驳的老马,一向就以善于越野驰骋而出名,这时候正转动它的大眼睛,向马槽旁边的格子窗望去,它可能想起那些鲜嫩的叶子平时就在那里闪着亮光,香气就从那里吹送进来,它可能想起要和猎狗好好赛一赛,可是这时候,那个马夫下手却在隔壁打扫马房,一味对着那把干草叉和桦木帚把发楞。还有那匹大灰马,它呆的地方正对着门,门打开的时候,它很不耐烦地把笼头摇得嘎啦嘎啦地响,好象有所希冀似的竖起耳朵、转过头来,可是开门的人却对它说,“唷,你这灰家伙,别着急!今天谁也不要你!”它可能跟人一样,完全明白这个道理。这里一共拴着六匹马,看样子,它们都感到无聊和孤寂;可是在这阴雨天里,马房的门一关上,它们就可能比下房或“德洛克家徽”酒馆这两个地方交谈得还要热闹;它们甚至可能到角落的围栏那里去教养教养(也许是惯宠惯宠)那匹小马来消磨时光。
那只猎狗也同样在院子的狗窝里打盹儿,它那斗大的头伏在前掌上,它也许想起了那炎热的阳光,那时马房的阴影常常移动,弄得它很不耐烦,而且,到了白天的某一段时间,根本不给它一个藏身的地方,它只好躲到它那狗屋的阴影里去,在那儿坐得直直的,急促地喘着气,呜呜地叫着,除了它自己和那条链子,很想找些什么东西来咬咬。这时候,它半醒不醒,不停地眨巴着眼睛,这可能是想起了当初邸宅里挤满了客人,车房里挤满了马车,马厩里挤满了马,外屋里挤满了马夫……于是,它对眼前的一切发生了怀疑,走上前去,想弄个清楚。然后,它又不耐烦地抖了抖身子,心里可能叨咕着说:“雨、雨、雨!老是下雨——这儿连个人也没有!”它一边叨咕,一边往里走,最后,躺在地上,无精打采地打了个哈欠。
猎园那边的狗屋里的狗也是这样。它们有时候坐立不安,遇到风势猛烈的时候,它们那种哀鸣的声音,宅子里无论是楼上、楼下或是夫人的寝室都听得见。尽管滴滴答答的雨点使它们无法活动,但它们可能想象着自己在野外到处搜寻猎物。那些拖着容易暴露目标的尾巴的野兔,在树洞里跳进跳出,它们也许正兴致勃勃地想到那些清风徐来、吹得它们耳朵直动的日子,想到那些可以吃到又甜又嫩的植物的好季节。养鸡场里那只火鸡因为不是一般鸡,总是满腹牢骚(大概是圣诞节快来了),也许正想起那个夏日的早晨,它怎样跑到一条两旁的树木都被砍下来的小道里,找到一个谷仓和许多大麦,可是现在却不能去了,它认为老天爷未免太不公平。那只心怀不满的雌鹅,穿过那古老的门道时低着头——尽管那门道有二十英尺高,如果我们听得懂它说的话,它也许正咕噜咕噜地说,它喜欢在晴天里大摇大摆地走路,喜欢阳光把门楼的影子投射到地上。
尽管如此,切斯尼山庄在别的方面也还是引不起什么想象力。假如偶尔有一些的话,那也是象那个回音缭绕的古老地方发出的微小声音那样,追溯到很远的年代,而且往往会引出一些鬼神故事。
在林肯郡这里,雨下得那么大、那么久,切斯尼山庄的老管家朗斯威尔太太有好儿次把眼镜摘下来擦一擦,想看看有没有雨水滴到眼镜片上来。其实,朗斯威尔太太听到雨声,就完全可以肯定这是下雨了,可是她耳朵聋得很,什么东西也没法使她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是一个心肠很好的老太太,漂亮、端庄,而且异常整洁,她背心那么阔,穿着那样一件三角胸衣,要是她有朝一日死了,那些认识她的人即便发现她的紧身褡原来是一个家庭用的宽大的老式炉格子,也一定不会感到惊奇。天气对朗斯威尔太太没有什么影响。那所房子无论天气好坏都座落在那里,正象她所说的那样,这所房子“才是她关心的东西”。她坐在自己屋子里(也就是楼下的侧廊里,那里有一个拱形的窗子,可以看见一个端端正正的四方院,院子里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棵端端正正的圆顶树和一块端端正正的圆石头,看样子那些树好象要和那些石头玩滚球戏似的),心里想着这整所房子。她随时都可以把房子的大门开开,在里面折腾一阵子,可是这会儿房子却关着大门,躺在朗斯威尔太太那包铁的宽广胸怀里,睡它的大觉。
尽管朗斯威尔太太在这里只呆了五十年,但是很难想象,甚至根本不可能想象,切斯尼山庄能够没有朗斯威尔太太。要是你在这个下雨天里,问她在这儿住了多久,她就会回答说,“如果上天保佑,我能活到下星期二,那就是五十年三个月零两个星期。”朗斯威尔先生去世之前,梳辫子那种时髦风气还兴了一阵子,他很谨慎地把自己的辫子(如果他把辫子带在身边的话)藏在猎园墓地靠近那霉烂的门廊的一个角落里。他是在这个镇上出生的,他那年轻的寡妇也是如此。她在这个家庭里逐步得到提升,那是从上一代的累斯特爵士在世时就开始了。她起先是在准备茶点的那个屋子里干活儿。
德洛克家目前的继承人,是个非常好的主人。他认为,他所有的仆从都不应该具有任何个性、任何意旨或看法;他相信他生来就是为了去掉他们在这些方面的任何需要的。要是他所发现的情况恰恰相反,他准会吓得目瞪口呆——除非是一命呜呼,不然很可能一辈子也恢复不了那种泰然自若的神色哩。但他仍然是个很好的主人,认为这样子才符合他的身份。他非常喜欢朗斯威尔太太;他说她是个最可尊敬、最可信赖的女人。他无论到切斯尼山庄来,或是离开这里到别处去,总要和她握握手,如果他得了重病,或者是蹦了事故,被马车碰倒了、压着了,或者是处在一个不利于德洛克家的人的境地,那么他就会说(要是他还说得出话来):“别管我,把朗斯威尔太太叫来!”——因为他知道,在这样的紧急关头,要保持他的尊严,就只有和朗斯威尔太太在一起。
朗斯威尔太太也有她的苦恼。她有两个儿子,小儿子不走正道,出去当了兵,从此就没有再回来。即便是今天,朗斯威尔太太一提起他,两只稳重的手就会变得不知所措;每当她说,他是一个多么有出息的小伙子,多么漂亮的小伙子,多么活泼、愉快、聪明的小伙子,她那原来交叉在三角胸衣前的双手就立即张开,激动地挥舞着。她的另一个儿子,本来可以在切斯尼山庄不愁吃不愁穿的,而且到时候也会当上管家;可是,当他还是个小学生的时候,他就喜欢用小锅做蒸汽机,喜欢教小鸟不用费什么劲就能吸到水,原来他利用水压力的原理,设计了一种非常巧妙的玩意儿去帮助它们,这样,一只渴了的金丝雀只要用翅膀顶一顶轮子,就能喝到水了,这倒不是假话。这种癣好使朗斯威尔太太感到非常不安。她怀着一个作母亲的那种焦虑心情,认为这是走向瓦特·泰勒的道路,因为她深知累斯特爵士有一种看法:谁要是喜欢那种少不了煤烟和高烟囱的行业,谁就可能走上这样一条道路。可是这个不可救药的逆子(在别的方面,却是一个和蔼而意志坚强的小伙子),在他长大起来的时候,并没有什么改好的表现,相反,却做了一个动力织布的模型,于是他母亲不得不到爵士那里,流着眼泪,向他诉说儿子的种种不肖。“朗斯威尔太太,”累斯特爵士说,“你知道,我一向不赞成在任何问题上跟任何人争论。你最好把你那孩子打发走,你最好把他送到什么工厂去。我想,北方产铁的地区,对于有这些癖好的小伙子来说,倒是个很合适的地方。”于是他到北方去了,在北方成长起来;如果累斯特·德洛克爵士在他来探望母亲的时候看见他,或是在后来想起了他,那么,累斯特·德洛克爵士必然会把他当作那千百个肤色黝黑、面目狰狞的阴谋者中间的一个,每星期总得有两三个晚上,点着火把出去为非作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