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喜欢孩子们信任我的,看见孩子们常常在这方面给我面子,我总感到高兴,可是这一回我却感到非常不安。我们刚一走出大门,埃格伯特就象小拦路贼似的,跟我要一个先令,理由是他的零用钱被“抢走了”。我指出,这个词儿很不合体统。特别是把这个词儿用在他母亲身上(因为他绷着脸加了一句“被她抢走了”),于是他一边捏我,一边说,“好啊l哼I你算什么东西I我看,你也不愿意让人把钱抢走吧?她把钱给了我,又把钱要回去,她装这一套干吗?她从来也不让我把钱花掉,可是为什么要说是我的零用钱呢?”这些令人气愤的问题激怒了他,也激怒了奥斯华德和弗朗西斯,于是他们三个人一起来捏我,他们捏得很高明,把我胳哼上的肉一小片一小片地拧着,拧得我几乎叫出声来。同时,菲利克斯还踩了我的脚趾。而那个“儿童欢乐会”的会员呢,他由于他那小小的收入常常被挪用,因此事实上不但要发誓戒烟,而且还要发誓不吃蛋糕,当我们经过一家糕点铺的时候,他是那样子伤心,那样子生气,因而脸色发紫,把我吓了一跳。我和孩子们一起散步的时候,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苦头,因为这些一直假装着很听话的孩子赏我这样一个脸,向我露出原来的面目时,我在身心两方面都感到非常痛苦。
当我们来到那个烧砖工人的家时,我感到很高兴。他那所房子是一间破烂的小屋,烧砖场上有许多这样的小屋,猪圈就在破烂的窗户附近,每家门前都有一个不象样的小园子,园子里除了一潭潭的死水,什么东西都不长。到处是旧木桶,承接着从屋顶滴下来的雨水,要不然就让雨水流到用泥巴堵起来的、象一个大泥饼似的小水坑里去。在门口和窗口旁边,有些男人和女人,不是懒洋洋地坐着,就是走来走去,他们一点也不理会我们,只是在我们走过的时候,才彼此笑笑,或是说什么有身份的人最好还是少管闲事,免得伤了脑筋,还弄脏了鞋。
帕迪戈尔太太道貌岸然地走在前面,显得很有决心;她一边走,一边滔滔不绝地数落这里的人没有整洁的习惯(不过,我倒是怀疑我们之中最整洁的人在这样一个环境里能不能保持整洁)。她领着我们走到最远的一个角落,走进一个小房子,楼下的整个屋子几乎被我们挤满了。在这间又潮湿又闷人的屋子里,除了我们以外,还有一个眼睛瘀黑的女人,在炉火旁给一个
以D奄奄一息的可怜的小婴孩喂奶;一个男人浑身都是粘土和泥巴,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抽着烟斗,显得很放荡;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正给一只狗套上颈圈;一个不怕生人的女孩正在一盆脏水里洗衣服。我们进去的时候,他们都抬起头来看;那个女人把脸转过去对着炉火,好象不愿意让我们看见她那瘀黑的眼睛;谁也不跟我们打招呼。
“怎么样,朋友们,”帕迪戈尔太太说;可是,我觉得她的声音听起来一点也不亲切,只是一本正经地在打官腔。“你们大家都好吗?我又来了。我跟你们说过,你们是不会使我感到疲劳的,知道吗?我很喜欢艰苦的工作,而且我一向是说话算话。”
“你把所有的人都带来了吧?”那个躺在地上的人咆哮着说,他把头枕在胳膊上,瞪着我们,“还有人要来吗?”
“没有了,我的朋友,”帕迪戈尔太太说着,在一张凳子上坐下来,同时把另一张打翻了。“我们的人都来了。”
“因为我觉得你们来的人还不够多呢,你说是不是?”那个人叼着烟斗,扫了我们一眼。
那个小伙子和那个女孩都笑起来了。小伙子的两个朋友——他们是被我们吸引来的——站在外面门口,手插在口袋里,也跟着放声大笑。
“善良的人们,你们不能使我感到疲倦,”帕迪戈尔太太对门口那两个人说。“我喜欢艰苦的工作;你们把我的工作弄得越艰苦,我就越高兴。”
“那就把她的工作弄得容易一点好了!”那个躺在地上的人咆哮着说。“我要结束你这件工作。我不要别人随便到我家里来。我不要象一头畜生那样被人摆弄。现在你又来耍你那一套,问这问那——我知道你打算干什么。哼!这一回你可不行了。
我可以让你不必操这个心。我女儿是在洗衣服吗?不错,她是在洗衣服。瞅瞅那盆水。闻一闻呀!我们喝的就是这种水。你觉得怎么样,你也许觉得喝杜松子酒比喝这些水好吧!我这儿很脏是不是?不错,是很脏——当然是很脏,当然是很不卫生,我们有过五个又脏又不卫生的孩子,可是在很小的时候,就都死掉了,这样对他们更好,对我们也有好处。我有没有看你留下的那本小书吗?没有,我没有看你留下的小书。这里没有人认识字,就算有人认识字,这书对我也不合适。这本小书是给小孩看的,可我又不是小孩。要是你给我留下了一个布娃娃,我也不会喂它奶吃的。我这些日子过得怎么样吗?瞧,我已经醉了三天,要是我有钱,第四天我还要喝个醉。我是不是一辈子也不打算上教堂吗?不,我并不是一辈子也不打算上教堂的。就算我要去,那也没人希望我去;那位助理牧师太斯文了,我受不了!还有,我老婆的眼圈黑了是怎么回事吗?哼,那是我给打黑的;要是她说不是我给打的,那她就撒谎!”
他为了说这些话,曾经从嘴里把烟斗拿出来,这时他翻了个身,又抽起烟来了。帕迪戈尔太太故作镇静,正透过眼镜瞅着他,我不得不认为,她是在盘算着怎样进一步挑起他的反感。她掏出一本《圣经》,好象那是一根警棍似的,把那一家子都拘留起来。当然,我的意思是说,把他们拘留起来听她说教}。她真的这样做了,仿佛她是个冷酷无情的卫道警察,把他们统统带到警察局里去。
我和婀达感到很不舒服。我们俩都觉得闯到这里来很不合适;我们俩都认为,帕迪戈尔太太要不是这样机械地缠着人,她的事情一定会顺利得多。帕迪戈尔太太的小孩子绷着脸,瞪着眼睛;每当帕迪戈尔太太念得起劲的时候,那个小伙子就让那只
摇2狗吠一吠,除了这种时候以外,那一家人根本就不理睬我们。我们俩都痛苦地意识到,在我们和这些人之间,隔着一堵铜墙铁壁,而我们这位新交的朋友是不可能把它拆掉的。我们不知道,什么人能够和怎么样才能够拆掉这堵墙;不过我们倒知道她是无能为力的。在我们看来,就连她所念的书和所说的话,也是不适合这样的听众的,尽管她在念书和说话的时候,态度很谦虚,技巧很高明。至于那个躺在地上的人所提到的那本小册子,我们后来打听出来了;贾迪斯先生说,他很怀疑,即便当年鲁滨逊在孤岛上无书可看,是不是肯看看这本书也成问题。
处在这样的场合,帕迪戈尔太太一念完,我们就感到轻松得多了。那个躺在地上的人又一次转过头来,绷着脸说。
“怎么样!你的事完了吧?”
“今天的事算是完了,我的朋友。不过我是永远不知疲劳的。轮到看你的时候,我还要到这里来,”帕迪戈尔太太回答的时候,露出沾沾自喜的样子。
“只要你现在肯走,”他交叉地抱着胳膊,闭着眼睛,赌神罚誓地说,“你要干什么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