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老绅士看上去老朽不堪,据说是靠了善于办理贵族夫妇的财产契约和贵族的遗嘱起家发财的。他头顶有一个神秘的光轮,这就是人们的家庭秘密;大家都知道他对这些秘密是守口如瓶的。在幽静猎园的林中空地上,在杂树和荒草丛中,座落着上千年的贵族陵墓,它们藏着的秘密也许还不及那些留传在人。问和深锁在这位图金霍恩先生心里的秘密多。图金霍恩先生是属于所谓老一派的人物——所谓老一派,通常指那些从未有过青年时代的人而言,他穿着一条系了丝带的短裤,下面不是绑腿套就是长统袜。他那身黑衣服和那双黑袜子(丝袜也好,线袜也好)有一个特色,那就是从来没有光彩。他的衣服象他这个人一样,无声无色,死气沉沉,任何光线投射在上面都引不起反应。除非他干的这一行有人向他请教,从来不与人交谈。有时候他在贵族的大庄园里,坐在餐桌的一角,或靠近客厅门口的地方——这些客厅是消息灵通的时髦人士大谈而特谈的题材往往不置一辞,但是怡然自得。这些地方的人都认识他,约有半数的贵族经过他身边都停下来招呼他一声:“你好,图金霍恩先生l”他郑重其事地接受他们的致意,并把这些致意连同其他见闻统统珍藏在心里。
累斯特·德洛克爵士这时正和夫人在一起,见了图金霍恩先生,非常高兴。图金霍恩先生总带着一种唯命是从的神态,这正合累斯特爵士的口味,认为这是一种敬意。他喜欢图金霍恩先生这身衣服,认为其中也含有敬意。这身衣服非常体面,而且大体上也象个门客穿的,一穿上这身衣服,他就活象是德洛克家的秘密法律事务的总管、法律杂务的跑腿。
图金霍恩先生本人对这一点有没有什么想法呢?可能有,也可能没有;但我们可以从一切与德洛克夫人有关的事情看到这个明显的事实,因为德洛克夫人是某一阶级的成员,是她那小天地里的一个首领和代表。她自以为是个不可思议的“神人”,对凡人是高不可攀、深不可测的——她用自己的镜子来照自己,那当然是这样罗。然而,环绕在她周围的那些黯然无光的小人物:从她的女佣人到那个意大利歌剧院经理,都知道她的弱点、偏见、愚行、傲慢和任性;对于她的品性,也都象裁缝给她量身材那样,估计得非常准确,量度得恰到好处,因此他们都能靠这个混一碗饭吃。要不要来一件新衣,来一种新风尚,来一个新的歌唱家,来一种新的舞蹈,来一件新式的珠宝饰物,来一个新的侏儒或巨人,来一座新的礼拜堂,来一种新的什么东西?在十几种行业里,有不少殷勤多礼的人,德洛克夫人毫不猜疑地认为他们已经拜倒在她的面前;这些人会告诉你,如何把她当作小娃娃一样去摆布;他们一辈子就是服侍她,装得卑躬屈节。唯命是从,实际上却是在前面率领着她和她那一伙人;他们把她一引上钩,也就钩住了那一伙人,整个儿给带走,象累谬埃尔·格利佛劫走了堂堂小人国的雄伟舰队一样。“如果你想跟我们的主顾打交道,先生,”布累茨一斯帕科珠宝店的老板说——所谓我们的主顾,就是指德洛克夫人那一伙人——“你必须记住,你不是跟一般老百姓打交道;对我们的主顾,你一定要击他们的要害,而他们的要害就是这样一个地方”。“诸位先生,你们要想推销这件商品,”希恩一格罗斯绸缎店的老板对他们的朋友、厂主们说,“就得上我们这儿来,因为我们晓得到什么地方去招徕那些时髦人物,我们能够使这件商品时髦起来。”先生,如果你希望把这本书放在我们那些大主顾的案头,”书店老板斯拉特里先生说,“或者,先生,如果你想把这个小人或巨人弄到我那些大主顾家里;或者,先生,如果你想叫我那些大主顾来眷顾这次游艺会,请你务必把这件事交给我来办,因为,先生,我对我那些大主顾的头面人物研究有素;而且我可以毫不夸张地告诉你,我能够把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上。”——斯拉特里先生是个老实人,他倒是并没有吹牛。
因此,德洛克这一家子这会儿心里有些什么想法,图金霍恩先生也许不知道,但也很可能知道。
“大法官是不是又在审理夫人的案子啦,图金霍恩先生?”累斯特爵士一边说,一边向他伸出手去。
“是的,今天又审理来着。”图金霍恩先生答道,不慌不忙地向夫人鞠了一躬;夫人正坐在壁炉附近的一张沙发椅上,拿一把遮扇挡着脸。
“用不着问这事情到底有没有眉目,”夫人说,依旧没有摆脱从林肯郡邸宅带来的那种沉闷心情。
“您所谓的眉目,到今天为止还没有。”图金霍恩先生答道。
“永远也不会有,”夫人说。
累斯特爵士对于大法官庭迟迟不能结案的诉讼程序,倒也没抱什么反感。那一类玩艺儿本来就是缓慢的、费钱的、英国式的和合乎宪法的。事实上,他跟刚才所谈的那场官司并没有重大利害关系,夫人给他带来的财产不过是官司里那一份财产;他有一个模模糊糊的想法:他的大名——德洛克的大名——牵连到案子里,竟然没有用作这件案子的名称,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但是他又认为,大法官庭这玩意儿,尽管偶尔耽误一下审判,引起一些混乱,究竟是人类为了彻底解决(就人力而言)一切问题而发挥大智大慧、和形形色色别的玩意儿一块儿创造出来的。总的说来,他有一个很固定的看法,认为随声附和别人抱怨大法官庭,无异于鼓动瓦特·泰勒之类下层阶级的人揭竿起义。
“由于卷宗里添了几份新的宣誓书,”图金霍恩先生说,“由于内容简短,又由于我要按麻烦的原则办事,要求各当事人掌握新的诉讼程序,”这个谨小慎微的图金霍恩先生原来是不肯多负一点责任的;“再说,由于我知道您就要到巴黎去,所以我把这些东西都放在口袋里带来了。”
附带说一下,累斯特爵士也要去巴黎,但上流社会津津乐道的消息却集中在他夫人身上。
图金霍恩先生掏出文件,得到允许以后,才放在那张桌子的黄金镇邪物上,靠近夫人的胳臂肘。他戴上眼镜,借着带罩子的油灯的亮光,开始念起来。
“大法官庭。关于约翰·贾迪斯——”
夫人打断了他,请他尽可能省略掉那些讨厌的官样文章。
图金霍恩先生从眼镜框的上方看了她一眼,跳过了一些地方,继续念下去。夫人漫不经心地、倨傲无礼地把注意力转移到别处去了。累斯特爵士坐在一张大椅子上,望着炉火,似乎是一本正经地在欣赏法律文章那种反复冗长的特色,把它们列为扞卫国家的干城。碰巧当时的炉火很旺,夫人就坐在旁边;那把遮扇虽说是无价之宝,毕竟太小了,因而中看不中用。夫人只好改变一下坐的姿势,就在这个时候,她看见桌上的文件——靠前一点看——又靠前一点看——情不自禁地问道
“这是谁抄的?”
图金霍恩先生猛然停住,对于夫人那种激动的态度和失常的声调感到非常惊异。
“这就是你们那一行所说的法律字体吗?”她问道,依然用一种漫不经心的态度注视着他,一边摆弄着她的遮扇……不一定。也许是”——图金霍恩先生一边说,一边仔细地看——“那上面的法律字体当然离不开原来的笔体。您问这个干嘛?”
“不干嘛,这东西单调得可怕,随便问问罢了。呃,念下去,念吧l”
图金霍恩先生又念下去。炉火愈来愈旺,夫人拿遮扇挡着脸。累斯特爵士在打瞌睡,忽然间惊醒,大声说,“嗯?你说什么?”
“我说,”图金霍恩先生早已急忙站起,说道。“夫人恐怕是生病了。”
“头晕,”夫人喃喃地说,嘴唇发白,“就是头晕,不过昏得很厉害。别跟我说话。打铃,送我回卧室!”
图金霍恩先生退到另一个房间去,铃在响,脚步声慢慢吞吞,踢踢躞跹,接着是一片沉寂。那个“使神”终于来请图金霍恩先生转回客厅。
“现在好一点了,”累斯特爵士说,打手势让律师坐下,给他一个人念。“我吓了一大跳,从前不知道夫人会头晕。不过这天气叫人太难受——前些日子她在我们林肯郡的邸宅也实在厌烦得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