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们,这可不行啊l”验尸官说着,发愁地摇了摇头。
“先生,你认为,不能接受他的证词吗?”一个很注意听的陪审员问道。
“绝对不能,”验尸官说。“你们已经听到这小孩说‘记不起’、‘说不清’这样的话了,你们知道,这样可不行啊。先生们,在法庭上,我们不能把这当做口供。这简直是胡闹。把小孩带下去。”
那男孩被带下去了,这件事情对在座的人有很大启发,对那个喜剧歌唱家,小胖子斯维尔斯的启发尤其大。
喂。还有别的证人吗?没有别的证人啦。
先生们,这就行啦!这个人谁也不认识他,一年半以来一直大量吞食鸦片,由于过度吞食鸦片而致死。如果你们认为,你们拿得出任何证据,从而得出结论说,这个人是蓄意自杀的,那么你们就不妨做出这样的结论。如果你们认为,这个人的死不过是事出偶然,那么你们也可以根据情况做出裁决。
根据情况做出裁决。死因是偶然的。这都无庸置疑。先生们,你们可以退席啦。再见。
验尸官在扣大衣扣子的时候,图金霍恩先生便和他到角落里,私下听取那个被否决了的小证人的证词。
这个得不到人们垂顾的家伙,只知道死者(乔刚才从那黄面膛和黑头发认出他来)常常被街上的小孩跟在后面哄笑;只记得在一个寒冷的冬夜,他自己正在十字路口附近的一个门道里打哆嗦,那个人转过头看了看他,便折回来问他一些话,发现他一个亲人也没有,便说,“我也没有,一个也没有!”接着就给了他一点钱,够他吃顿晚饭和找个地方住一夜。从那时起,那个人就常常跟他说话;问他夜里睡得好不好,问他怎么能忍受饥寒,问他是不是希望死掉,以及诸如此类的奇怪问题。那个人要是没有钱,经过的时候就说,“乔,今天我和你一样穷”;可是,那人要是有一点点钱,他总愿意给乔一些(这一点乔是衷心相信的)。
“他对我非常好,”孩子用那破破烂烂的袖子擦着眼泪说。“刚才我看见他这样直挺挺地躺在这里,我真希望他能听见我说这句话。他对我实在太好了,太好了!”
当他慢吞吞地走下楼梯的时候,躲在一旁等着他的斯纳斯比先生,便把半克朗银币塞到他的手里。“如果你看见我和我的好太太——我是说一位女士——从你那个十字路口走过,”斯纳斯比先生用手指指着鼻子说,“你可不要提这件事情!”
那些陪审员还在太阳徽酒店里呆着,东拉西扯地谈了一会儿。后来,有六七个人抽起烟斗来,弄得太阳徽酒店的客厅烟雾弥漫;有两个人蹈隧着上罕普斯德去了,有四个人商量好,晚上买半票去看戏,最后还要吃一顿牡蛎。小胖子斯维尔斯备受欢迎,有好几个人请他吃东西。有人问他觉得今天的审讯怎么样,他便用一句俗语概括道:“离奇古怪”(他的长处就在于对俗语能够运用自如)。:太阳徽酒店的老板看见小胖子斯维尔斯这样受人欢迎,便在那些陪审员和客人们面前把他大捧一阵,说什么在演唱某个角色的时候,谁也比不上他,还说他的戏服多得一车也装不完。
就这样,太阳徽酒店渐渐消失在隙胧的夜色之中,接着店里点起了煤气灯,在夜色中大放光明。和声学会开会的时刻到了,那个着名的职业歌唱家坐在主席的位子上,坐在他对面的是喝得面红耳赤的小胖子斯维尔斯,他们的朋友围绕在他们四周,为第一流的天才捧场。晚上,正当大家兴高采烈的时候,小胖子斯维尔斯说,先生们,如果你们允许的话,我打算略略表演一段今天在这里发生的真人真事的戏。大家鼓掌表示欢迎;他走出屋去的时候还是斯维尔斯,转回来的时候就算是验尸官了(不过一点都不象);他演唱了验尸的过程,为了让大家开心,他还不时用钢琴伴奏这样一个叠唱句;他(验尸官)醉得晕头转向,嚷嚷什么嘟哩嘟儿——醉得晕头转向,嚷嚷什么嘟哩嘟儿——醉得晕头转向,嚷嚷什么嘟哩嘟儿,嘀
叮叮哨哨的钢琴声终于停止,和声学会的朋友们也去抱着枕头睡觉了。这时候,那具孤零零的尸体已经进了尘世上最后的安息之所;寂静笼罩着他,百叶窗上那两个阴森可怕的洞眼。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守望了他好几个钟头。这个可怜人很小的时候,也曾偎倚在母亲的怀里,抬起眼睛望着慈母的脸,根本不懂得怎样用柔软的小手去搂着母亲的脖子,如果做母亲的当时能预见他如今躺在这里,那将是多么不堪设想的事情啊!想当年,在那些比较得意的日子里,如果他心中那股已经熄灭的热情,曾经为某个爱恋他的女人而燃烧过,那么,现在他的遗体还没有掩埋,那个女人又在什么地方呢
那天晚上,在库克大院斯纳斯比先生家里,整夜都得不到安宁。原来嘉斯德尔搅得大家睡不了觉;正象斯纳斯比先生说的那样——请原谅我太直言了——她的癫痫病不是发作一次而是接连发作了二十次。这次发病的原囡是,嘉斯德尔心肠太软,而且过于敏感,不过,如果不是因为她在图丁那位大恩人家里呆过,这种敏感很可能是由于她喜欢胡思乱想而来的。且不说她过于敏感到底是因为什么,喝茶的时候,斯纳斯比先生叙述了他参与验尸的事,这不免使嘉斯德尔大为震惊,所以,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先是她手里端的荷兰干酪突然飞了出去,接着她一头栽到厨房里去;就这样,她的癫痫病发作起来了,并且持续了很长的时间。她发一阵好一阵,好一阵又发一阵,一直没完没了。在各次发作的短暂间歇中,她都抓紧时机,向斯纳斯比太太苦苦哀求说,“等她病好了以后”,千万不要把她打发走;同时,她又求着店里的人,把她放在石子地上,大家就可以回去睡觉了。因此,当柯西特大街那家小牛奶铺的忠于职司的公鸡,因黎明到来而高声歌唱时,就连耐性最好的斯纳斯比先生听了,也不禁长叹一声说,“我还真以为你这只公鸡死了哩!”
这只满怀热情的公鸡,在竭尽全力啼叫的时候,它知道自己解决了什么样的问题吗?或者,它对这件和它毫无关系的事情大嚷大叫(不过,人们在得意的时候,也是这样公然大嚷大叫的),它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吗?当然,这都是它自己的事情。只要黎明到来,只要早晨到来,只要中午到来,那就行了。
后来,精明强干的地保——晨报就是这样形容他的——带着他那帮穷朋友,来到克鲁克先生那个铺子,把我们那位与世长辞的亲爱的弟兄的尸体抬走,抬到一个四面都被围起来的墓地里去;那个地方瘟疫流行、污秽不堪,把恶疾传染给我们那些尚未与世长辞的亲爱的兄弟姐妹,而我们那些趋炎附势的亲爱的兄弟姐妹——但愿他们早日与世长辞!——却心满意足,怡然自得。他们把我们那位与世长辞的亲爱的弟兄抬到这一小片土地来,举行基督教式的葬礼,但是这小片污秽的土地,就连一个异教徒也会把它当作极其不堪的东西而加以拒绝,连一个野蛮人也会望而生畏。
在这里,除了一条小隧道似的、臭气冲天的小巷通向墓地的铁门以外,四面都是房子;在这里,在这些死人的周围,活人正干着种种坏事,而在那些活人周围,死人也在散发着种种的毒素;在这里,他们把我们那位亲爱的弟兄埋在地下一两英尺深的地方;在这里,他被埋到烂泥里去,而将来也要从烂泥里爬出来:他将是复仇的魔鬼,出现在许多病榻之前,他将成为可耻的证据,向未来的年代说明,当年“文明”和“野蛮”,怎样牵着这个妄自尊大的岛国往前走。
来吧,黑夜,来吧,黑暗的世界,因为在这样一个地方,你们无论来得多快,也都不算快;无论呆得多长,也都不算长了吧,那些破烂房子的窗户里的姗姗来迟的灯光,还有你们那些在房子里干着不可告人的勾当的人们,你们在为非作歹的时候,至少可以关上窗户,把这种不堪入目的情景隔绝起来了吧,煤气灯的火焰,你在那扇铁门上发着阴森森的亮光,污浊的空气就附在那上面,好象女巫用的油膏似的,一接触就令人觉着粘粘糊糊!你们做得对,应当向每个过往行人喊道,“瞅瞅这儿吧!”
正当黑夜到来的时候,有一个人垂头丧气、磨磨蹭蹭地穿过那条隧道似的小巷,来到铁门外面。他扶着门,从栏杆中间往里瞅着,站在那儿瞅了一会儿。
然后,他用他带来的破笤帚轻轻扫着台阶,把拱道打扫干净。他扫得很快,很干净;他又往里面瞅了一会儿才走开。
乔,原来是你呀?好啊,好啊!你虽然是个被否决了的证人,你“说不清”将来落到比世人高一等的神灵手里会怎么样,不过你并不是完全愚昧无知的。你这样做,说明在你的理智里,隐隐约约地闪烁着一线的光明,因为你喃喃地说,
“他对我实在太好了,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