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样阴冷的阳光之下,就在这样凛冽的寒风之中,他们的车子开进了猎园。天色越暗,阳光就越发阴冷;林子里光秃秃的树影愈是错杂朦胧,寒风就越发凛冽,这时候落日的余辉映照着鬼道西边的一角,而鬼道也逐渐消失在暮色之中。乌鸦在大道两旁榆树上的“高楼大厦”里摆荡着,似乎在讨论下面驶过的马车里坐着什么人。有的认为是累斯特爵士和夫人回来了;有的跟那些不满意这个说法并表示异议的伙伴进行争论;有时候,它们一致认为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了;有时候,由于一只顽固的昏昏欲睡的乌鸦最后哇地叫了一声,坚持表示反对,于是大家又七嘴八舌地争论起来。那辆旅行马车隆隆地朝着邸宅驶去,听任乌鸦在树上扑动和啼叫。邸宅那里的炉火从一些窗户透射出亮光来,可是并不是许多窗户都有亮光,使人看到房子正面那些越来越黑暗的景物以后,还觉得这房子住着人。不过那些高贵而显赫的人们,很快就会给这所房子带来生气勃勃的气象的。
朗斯威尔太太在门口恭候,她深深地行了一个屈膝礼,握了握累斯特爵士象往常那样向她伸出来的手。
“你好吗,朗斯威尔太太?看见你真高兴。”
“你回来啦,累斯特爵士,身体健康吧。”
“我身体很健康,朗斯威尔太太。”
“夫人看来身体也很好,”朗斯威尔太太说着,又行了一个屈膝礼。
夫人没有多说话,只表示她身体还好,但是感到很疲倦。
这时候,露莎正远远地站在女管家后面。夫人向来是对什么都不露声色的,但是她观察敏锐,一眼就看见露莎,不由得问道:“那姑娘是谁?”。夫人,这是我收的一个小学生,叫露莎……
“露莎,到这里来!”德洛克夫人甚至带着一种很感兴趣的样子,招手让她过来。“噢,孩子,你知道你长得多漂亮吗?”她一边说,一边把两只食指搭在露莎的双肩上。
露莎满脸通红,说道,“哪儿的话。夫人,我不漂亮!”她往上看了看,又往下看了看,一时不知该往什么地方看才好,呵是她那样子越发显得漂亮了。
“你多大岁数了?”
“十九啦,夫人。”
“十九啦,”夫人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小心啊,别让人家拿那些甜言蜜语把你给捧坏了。”
“是的,夫人。”
夫人用那戴着手套的纤细的手指,轻轻地拍了拍露莎那带着酒窝的脸蛋儿,然后就走到橡木楼梯跟前,累斯特爵士站在那里,象个骑士似地等着护送她。一个已故的德洛克在画框里瞪着眼睛,他的画像和他在世时的身材一般,呆头果脯的神气也是一般样,看上去好象茫然不知所措——当初在伊利莎白女王时代,他的心情大概就是那样。
那天晚上,露莎在女管家的屋子里,什么事也做不成,只是喃喃地重复着德洛克夫人对她的赞扬。她多么和蔼,多么优雅,多么漂亮,多么高贵啊;她的声音多么甜蜜,她的抚摸多么令人激动啊,露莎现在还能感觉出来!朗斯威尔太太也因为有这样一位夫人而引以为荣;她说这一切都是千真万确的,只是,关于夫人是否和蔼可亲这一点,她有保留意见;她对这一点还不敢完全肯定。她要是对这个高贵门第的任何成员稍加毁谤,特别是对整个世界都赞赏的夫人加以指摘,那是天地不容的;可是,朗斯威尔太太认为,夫人如果不是那样冷冰冰、跟别人格格不入,而是稍微“随和一点”,那一定会显得更加和蔼可亲的。
“夫人没有孩子,这简直是太可惜了,”朗斯威尔太太加了
2口口“简直”两个字,因为德洛克这一家的事情,是上帝的特殊安排,要是有人认为有什么安排比这更好的话,那不啻渎犯神明。“要是她有一个女儿,一个成了年的小姐,来让她操操心,那么,我想,她目前唯一缺少的那种美德也就得到弥补了。’
“奶奶,那也许会使她更加骄傲吧?”瓦特说道。他真是一个好孙子,到家以后,又上这儿来了。
“亲爱的,就我的地位来说。”管家婆一本正经地答道。“我是绝不能用,而且,也绝不能听人用‘更加’或‘越发’这类的字眼来形容夫人的缺点的。”
“请别生气,奶奶。可是,她的确很骄傲,对不对?。
“如果她很骄傲,那她也有骄傲的理由。德洛克这一家永远有理由骄傲。”
“那好吧!”瓦特说,“他们干脆从祈祷文里,把那规定给普通人读的、有关骄傲和自负的一段删掉算了。别生气,奶奶!这只是开玩笑!”
“亲爱的,累斯特爵士和德洛克夫人,可不是开玩笑的对象。”
“累斯特爵士的确不是开玩笑的对象,”瓦特说,“我诚心诚意地请他原谅。奶奶,我想,就算他们一家子和他们的朋友都到这里来,假如我在德洛克酒店再呆一两天,大概不会有人反对吧?别的旅客不也是这样吗。”
“当然不会有人反对,孩子。”
“那我很高兴,”瓦特说,“因为我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愿望,想多看看这周围的幽美的环境。”
这时候,他恰巧瞟了露莎一眼;露莎低下头,那样子确实显得很害臊。但是,根据由来已久的迷信,发烧的地方不应该是她那鲜嫩的脸蛋儿,而应该是她的耳朵;因为在这当儿,夫人的女佣人正在滔滔不绝地数落着露莎。
夫人的女佣人是个三十二岁的法国女人,来自法国南部的阿维尼翁和马赛附近的什么地方。她是个大眼睛、黑头发、肤色棕红的女人;要不是因为长着一张猫一样的嘴,要不是因为脸绷得太紧,使下巴显得太灵活,脑壳显得太突出,给人一种不快的感觉,她满可以说是个很漂亮的女人。不知为什么,她的体型使她显得瘦削而虚弱;她有一种习惯,不用转动脑袋,就可以斜着眼睛看人,特别是在她发脾气和快要动刀子的时候——不过,她要是不这样斜着眼看人,那一定能教人舒服得多。她虽然穿着入时,戴了许多小装饰品,但她的这些缺点仍然显露出来,因此,她那样子活象一只刷洗得很干净、却又没有完全驯服的母狼。她除了熟悉一切和她职位有关的事务以外,就她所掌握的英文来说,她几乎可以算作一个英国女人。因此,当她破口大骂露莎,说她不该讨夫人的欢喜时,她倒是不愁没有词儿的。她一边坐着吃饭,一边冷嘲热讽,以致和她同桌吃饭的那个忠实的男佣人,看见她拿起匙子来喝汤的时候,感到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哈,哈,哈!她,奥尔当斯,侍候了夫人五年,总是被拒于千里之外,而这个娃娃,这个木偶,夫人刚一到家就爱抚她——那是名符其实的爱抚呀!哈,哈,哈!“孩子,你知道你长得多么漂亮吗?”——“哪儿的话,夫人,我不漂亮。”——这你可说对啦l“孩子,你多大岁数啦?孩子,小心点,别让人家拿那些甜言蜜语把你给捧坏了!”噢,多么滑稽啊!这事儿简直太妙了。
总之,这件事情简直妙不可言,奥尔当斯小姐一辈子也忘不了,后来有好几天工夫,在她吃饭的时候,甚至在她和女同乡,那些陪同大群的客人前来而职务也和她相当的人相处的时候,她
2船也常常暗自玩味这个笑话。她那副暗自玩味的神情,按照她所特有的陶然自得的样子,是这样流露出来的:脸绷得更紧了,使劲闭着的嘴唇变得更薄更宽了,眼睛也斜得更厉害了。夫人不在场的时候,她总是在夫人那些镜子里尽情欣赏自己这副幽默的神气。
现在,邸宅里所有的镜子都起了作用,其中有好些镜子已经闲了许多日子。那些镜子反映出漂亮的脸孔、痴笑的脸孔、年轻的脸孔、年已古稀而又不认老的脸孔,这一班人来到切斯尼山庄,准备在那里度过正月的一两个星期;这一班人,从他们在圣詹姆士宫廷崭露头角的时候起,就受到上流社会的消息灵通人士所追踪;消息灵通人士就象是上帝跟前的大猎犬,用敏锐的嗅觉追踪着,一直追到这一班人寿终正寝为止。林肯郡这儿现在热闹非凡。白天,树林里传来射击声和嘈杂的人声,猎园的大道上骑马人和马车往来不绝,山庄酒店和德洛克家徽酒店里挤满了听差和仆从。夜里,从远处的树丛空隙中望去,那长长的客厅的一排窗户——夫人的画像就挂在那里的大壁炉架上——就象镶在黑框上的一串宝石。星期天,那个阴冷的小教堂,由于这一群服饰华丽的人光临,几乎温暖如春,德洛克家祖祖辈辈的尸体的气味,也被香水的香气压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