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金霍恩先生很好。累斯特爵士很好。夫人也很好。大家都非常满意。律师反背着手,沿着小道,在累斯特爵士的一边走着。夫人则在累斯特爵士的另一边走着。
“我们早就等着你来,”累斯特爵士说。这是一句很体贴的话,这等于说:“图金霍恩先生,当你不在这里,当你不在我们眼前的时候,我们还记得有你这么一个人。你瞧,先生,我们把一部分心思都花在你身上了!”
图金霍恩先生领会到这一点,便歪过头来说,他非常感激。
“我本来可以早点来,”他解释说,“可是我一直在忙着处理您和波依桑之间那几件案子的事情。”
“波依桑是个神经失常的人,”累斯特爵士一本正经地说,“在任何社会里,都是个非常危险的人物。他的为人非常卑鄙。”
“他很顽固,”图金霍恩先生说。
“这样一个人,当然是很顽固的,”累斯特爵士说,看起来,他本人却是最顽固不过的。“我听了这话,一点都不奇怪。”
“唯一的问题是,”律师接着说,“您是不是愿意做出任何让步。”
“不,先生,”累斯特爵士答道。“决不!要我让步?”
“我不是说要在重要的问题上让步。当然,我知道您是不会放弃那些东西的。我指的是在无足轻重的问题上。”
“图金霍恩先生,”累斯特爵士回答说,“在我和波依桑先生之间,是没有什么无足轻重的问题的。我不妨进一步说,我根本想不通,我的任何权利会是无足轻重;我这样说,不是为了我个人,而是因为我有责任维护家族的地位。”
图金霍恩先生又歪起头来。“现在,我得到您的指示了,”他说。“可是波依桑先生会给我们找不少麻烦的——”
“找麻烦正是这种人的本性,图金霍恩先生,”累斯特爵士打断了他的话,“他是个极其恶劣的下流坯。要是倒退五十年,他这个人很可能由于谣言惑众,而在伦敦中央刑事法院受审,而且,就算不是——”累斯特爵士顿了一顿说,“就算不是被绞死,剜出五脏、五马分尸的话,那也会受到严厉的惩罚。”
累斯特爵士宣判了这个死刑以后,他那高贵的胸膛似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好象宣判死刑也差不多等于执行死刑那样使人感到满意。
“天快黑了,”他说,“夫人会着凉的。亲爱的,我们进去吧。”
当他们转过身,向大厅门口走去的时候,德洛克夫人才开始跟图金霍恩先生说话。
“你在一封信里给我附了几句话,谈到我上次偶尔问到那个誊写法律文件的人。真亏你记得住那种事情,我差不多把它给忘了。你在信里附的那几句话,使我又想起来了。我真想不出,看了那种笔迹以后,产生了什么联想;可是我确实产生了某种联想。”
“您产生了某种联想?”图金霍恩先生重复着说了一遍。
“噢,是的!”夫人漫不经心地回答说。“我想,我一定是产生了某种联想。你真的花了一番工夫,去把那抄写的人找出来了吗?——他抄的那篇东西是什么,是口供书吗?”
“是的。”
“多么奇怪啊!”
他们来到一楼的阴暗的早餐室里,阳光只有在白昼才透过两扇有着深深窗台的窗户,照进这间屋子来。现在已经是黄昏时分了。炉火明亮地映照着镶了护墙板的墙壁,淡淡地映照着玻璃窗,透过反映在玻璃窗上的阴冷的火光,可以看到窗外寒风中更形阴冷的萧瑟景象;灰蒙蒙的雾在蠕动着,除了那茫茫的浮云以外,唯一的旅客就是这片雾了。
夫人在壁炉边的一张大椅子上懒洋洋地靠着,累斯特爵士坐在对过一张大椅子上。律师站在炉火前面,胳臂伸得直直的,挡着那直往他脸上照的火光。他的视线越过胳臂往夫人那边投过去。
“是的,”他说,“我调查了一下这个人,并且找到了他。说来奇怪,我发现他——”
“我想,大概不是个什么了不起的人吧!”夫人没精打采地插了一句。
“我发现他死了。”
“噢,我的天啊!”累斯特爵士喊道。使他吃惊的倒不是这件事情本身,而是他们居然提到这件事情。
“有人带我到他住的地方去——那是个又穷又破的地方——我发现他死了。”
“对不起,图金霍恩先生,”累斯特爵士说。“我想,最好是少说点——”
“累斯特爵士,请你让我把故事听完吧,”——这回是夫人在说话。“这种故事正适合黄昏时分听。多么吓人啊!你说他死了?”
图金霍恩先生又歪了一下脑袋,表示这是千真万确的。“至于这是不是他自己下的手——”
“我的天啊!”累斯特爵士喊道。“真的别说了!”
“让我把故事昕完!”夫人说。
“亲爱的,不管你说什么,我可是必须说——”
“不,你不必说l图金霍恩先生。说下去吧。”
累斯特爵士一向殷勤,他在这一点上让步了;不过他仍然觉得,在上等人中间谈论这种令人恶心的事情,真有点——真有点——
“我要说的是,”律师继续说下去,他那泰然自若的样子,丝毫没有受到打扰,“至于他是不是自己下的手,那我可就没法告诉你了。不过,尽管谁也搞不清他是有意还是无意,我倒是可以补充一下,说他肯定是咎由自取的。验尸陪审委员团认为,他这次中毒是偶然的。”
“这个可怜虫,”夫人问道,“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可很难说,”律师摇着头答道。“他的生活过得那样可怜,又没有人照顾他,再说,他的肤色很象吉卜赛人,黑头发和胡子也是乱蓬蓬的,所以我只好说他是个最普通不过的人了。有位外科医生倒有一种看法,认为他过去在外表上和生活条件上,都要好一些。”
“他们管那个可怜人叫什么?”
“他们叫他的那个名字,就是他自己起的假名,可是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名实姓。”
“就连照顾他的人也不知道他的姓名吗?”
“根本就没有人照顾他。人们发现他死了。事实上,是我发现他死了。”
“再也没有别的线索吗?”
“什么线索也没有,他留下了——”律师若有所思地说,“留下了一口旧皮箱;可是——那里面什么证明文件也没有。”
在这场短短的对话中,德洛克夫人和图金霍恩先生(他们丝毫没有改变原来的姿势)说出每一句话的时候,彼此都目不转睛地瞅着对方,这在谈论这么一件不寻常的事情时,这也许是很自然的。累斯特爵士一直在望着炉火,脸上的表情就跟楼梯口上德洛克先人的肖像的表情差不多。现在故事讲完了。他又一本正经地提出抗议;他说,夫人脑子里的联想,显然是不可能和这个可怜的家伙联系在一起的(除非他写过信请求帮忙),他不愿意再听下去,因为这离题太远,和夫人的身份很不相称。
“这简直是太可怕了,”夫人说着,便把皮大衣和毛皮围巾、手笼拿起来,“可是,这可以给人解解闷儿!图金霍恩先生,请你给我开开门吧。”
图金霍恩先生毕恭毕敬地把门打开,用手扶着门,等她走出去。夫人带着往常那种慵倦和傲慢的神气,从他身边走过去。他们吃晚饭的时候又见面——第二天又见面——接连好几天都见面了。德洛克夫人和早先一样,总是象一个懒洋洋的女神似的被那些前来膜拜她的人包围着,甚至当她高坐在自己的殿堂上时,她也是动不动就感到厌烦得要死。图金霍恩先生也和早先一样,总是一言不发,肚子里装满贵族的秘密;他在这个地方显得很不相称,却又那样悠然自得。他和夫人似乎谁也不注意谁,好象随便哪两个人呆在一个屋子里都会这样似的。可是,他们彼此之间是不是越来越留意和怀疑对方,越来越疑心对方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们彼此之间是不是加紧准备打垮对方,免得自己受到突如其来的攻击;他们肯下多大工夫,来了解对方所了解的事情——这一切,目前都深深地藏在他们的心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