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明朗的下午,我带着书本和纸夹,望着自己长长的身影,从学校回到了家里。当我象往常那样轻轻走上楼梯,回自己房间去的时候,教母从客厅门口探出头来,把我叫了回去。我看到有一个陌生人和她坐在一起——这可是一件少有的事情。这是一位身材魁伟、仪表堂堂的绅士,穿着一身黑衣服,打着白领带,挂着几个很大的金图章表坠。拿着一副金丝眼镜,小指上还戴着一个很大的图章戒指。
“这就是那个女孩,”教母压低声音说。接着她又用她素来的那种严肃口吻说:“先生,这就是埃丝特。”
那位绅士举起他的带柄眼镜,看着我说:“亲爱的,走过来!。他和我握手,让我把帽子摘下来,同时还盯着我看。我把帽子摘下,他喊了一声“啊!”接着又说了一声“对了!”后来,他把眼镜拿开,装在一个红盒子里,朝后靠着扶手椅,双手摆弄着那个盒子。向教母点了点头。教母看见他这一点头,便说。“埃丝特,你可以上楼了!”我向他行了屈膝礼,就走开了。
大约过了两年,我快满十四岁了,在一个可怕的夜晚,我和教母坐在壁炉旁边。我在朗诵《圣经》,她在倾听。我象往常一样在九点钟下楼来读给她听;这天晚上正念着《约翰福音》里那一段:当他们把那个淫妇带到救世主面前,救世主便弯着腰用指头在地上画字。
“他们还是不住地问他,耶稣就直起腰来。对他们说,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
念到这里,我只好停住了,因为教母站起来,手扶着头,用一种可怕的声调,高声念着《圣经》上别的章节:
“所以你们要儆醒!恐怕他忽然来到,看见你们睡着了。我对你们所说的话,也是对众人说,要儆醒!”
当她站在我面前,重复着这些字句的时候,忽然倒在地上。我当时倒是用不着高声呼救,因为她倒下时大喊了一声,响彻了整幢房子,就连大街上也听得见。
人们把她放在床上。她一直躺了一个多星期,外表上没有多大改变。那张又漂亮又严肃的脸上还是我所熟识的那副双眉深锁的表情。我伏在她的枕头上低声和她说话,让她听得更清楚,日日夜夜不停地吻她,感谢她,为她祈祷,请求她宽恕并为我祝福,恳求她向我稍微表示一下她还认得我,或者还听见我的话。不,不,不,她的表情一点也没有变。一直到最后,甚至在死后,她的双眉还是深锁着。
我那可怜的教母下葬的那一天,那个穿着黑衣服、打着白领带的绅士又出现了。雷彻尔大嫂来叫我,我看见他坐在从前那个位置上,好象一直就没有离开过似的。
“我姓肯吉,”他说,“孩子,你大概还记得吧,林肯法学协会,肯吉一卡伯伊事务所……
我回答说,我记得曾经和他见过一次。
“请坐——坐近一点。别难过了,难过也没用。雷彻尔大嫂,过世的巴巴莉小姐的事情你很清楚,用不着我再来告诉你了;她现在过世了,财产也花光了;至于这位年轻小姐,现在她的姨母死了——”
“我的姨母,先生!”
“既然现在没有隐瞒的必要,那也不妨明说了,”肯吉先生很圆滑地说。“事实上是姨母,但在法律上却不是。别难过!别哭!别哆嗦!雷彻尔大嫂,我们这位小朋友一定听说过那桩——哦——贾迪斯控贾迪斯案吧。”
“从来没有,”雷彻尔大嫂说。
“难道,“肯吉先生举起了带柄眼镜,紧接着说,“我们这位小朋友——请你不要难过!——从来没听说过贾迪斯控贾迪斯案吗?”
我摇摇头。简直莫名其妙。
“没听说过贾迪斯控贾迪斯案?”肯吉先生说着,从他的眼镜上方看着我,还轻轻地摆弄着眼镜盒,好象抚摩着什么东西似的。“没听说过大法官庭的一件最大的案子?没听说过贾迪斯控贾迪斯案——哦——这个案子本身就是大法官庭业务上的一座纪念碑啊。在这件案子里,我敢说,该法院所熟知的每一种纠葛、每一件未确定的事实、每一个巧妙的假定、每一种诉讼程序,都一再地重复了。除了在这个自由而伟大的国家里,这样的诉讼是不可能存在的。我敢说,雷彻尔大嫂,”我担心,他以为我没有注意听,才转向雷彻尔大嫂的,“贾迪斯控贾迪斯案所花费的钱,到此刻已达六万到七万英镑!”肯吉先生说完,便往椅背上一靠。
我觉得自己非常无知,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对这个问题完全莫名其妙,甚至到了那个时候,还是一无所知。
“难道她真没听说过这桩案子吗?”肯吉先生说……太奇怪了!”
“先生,”雷彻尔大嫂答道,“巴巴莉小姐现在已经和大天使们在一起了——”
“但愿如此,一定如此,”肯吉先生彬彬有礼地说。
“——她生前希望埃丝特懂得那些对她有用的东西就够了。她除了从这里学到的以外,别的就不懂了。”
“很好!”肯吉先生说。“总的说来,这很恰当。现在言归正传,”他对着我说,“巴巴莉小姐是你唯一的亲属(这指的是,在事实上是你的亲属,因为我不得不指出,在法律上你是没有亲属的),她既然过世了,那当然不能指望雷彻尔大嫂——。
“噢,当然不能!”雷彻尔大嫂赶紧插进来说……说得对,”肯吉先生表示同意,“不能指望雷彻尔大嫂来负责抚养你(请你不要难过)。大约两年前,我受了委托,向巴巴莉小姐提过一项建议,当时虽然被拒绝了,但是取得了谅解,那就是一旦发生了不幸的事情,就可以重新提出;现在,这件不幸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你可以接受这一项建议。现在,假如我坦白地说,在贾迪斯控贾迪斯案及其他案子中,我是代表一个非常高尚而又古怪的人出庭的,难道我还会把我职业上的审慎撇开不顾,做出损害自己名誉的事情来吗?”肯吉先生说完,又往椅背上一靠,泰然自若地瞧着我们两个人。
他好象最爱听自己说话的声音。我也不觉得奇怪,因为他的声音圆润、铿锵,每一个字都有力量。他沾沾自喜地听着自己说话,有时还点点头,给自己的节奏轻轻打拍子,或者说一句就用手挥个圈儿。那时候我还不知他是在摹仿他的当事人——一位显赫的贵族,也还不知道人们管他叫“快嘴肯吉”,可是他已经给了我深刻的印象。
他接着说下去:“贾迪斯先生得悉我们这位小朋友的——我不得不说——凄凉处境以后,愿意把她安顿在一个第一流的学堂里,让她完成学业,保她衣食无缺,叫她的合理要求得到照顾,获得良好的培养,能够按照她的身份——我是说,上天赐给她的身份——履行她的职责。”
我听了他说的话,又看见了他说话时那种动人的态度,心里非常感动,一时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接着说下去:“贾迪斯先生没有提出任何条件,只希望我们这位小朋友,在她没有向他说明并得到他的同意之前,无论什么时候也不擅自离开学堂,希望她勤勤恳恳地钻研学业。将来能够赖以独立谋生。希望她能踏上贞淑和光明的道路,以及——等等……
这时候,我更说不出话了。
“喏,我们这位小明友有什么话要说吗?”肯吉先生继续说。“别着急,别着急!我等着听她的回答。但是,别着急!”
一个贫苦无告的姑娘,面临着这样一宗送上门来的好处,究竟想要说什么话,那就用不着我来重述了。她当时所说的话如果值得一谈,那我说出来倒也不准。至于她当时有什么感触,而将来临终时又会有什么感触,那我就无法奉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