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会面是在温莎,据我所知,温莎就是我有生以来一直没有离开过的地方。过了整整一个星期,我就带着所有用得着的东西,坐上驿站马车,离开温莎,奔向里丁。
雷彻尔大嫂这人太好了,临别时居然能无动于衷;我却不怎么好,竟痛哭起来了。我想,和她相处了这么多年,我原该比较了解她,博得她的欢心,使她对这次分离感到难过的。可是临别时,她只在我前额上冷冰冰地吻了一下,好象石头门廊上落下来的一滴雪水——那一天倒真是个冰冻天气——我感到又伤心,又惭愧,便抱着她说:我知道,这是因为我不好,所以她对这次分离并不觉得难过。
“不是因为你不好,埃丝特,”她答道。“而是因为你那不幸的身世!”
马车停在草地的篱笆门前,——我们是听见辘辘的车轮声才走出来的——我只好怀着沉痛的心情和她分手。她没等我的温莎(windsor):英格兰南部波克郡(Berksilire)的一个名镇。箱子放到车顶上,就回到屋里,把门关上了。我回过头,噙着眼泪,从车窗里望着那所房子,直到望不见为止。教母早就把她仅有的一点财产留给雷彻尔大嫂了;那些东西都准备拍卖,一块织着玫瑰花的旧炉边地毯——在我看来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就挂在屋外,任凭霜侵雪打。一两天前,我就把玩偶——亲爱的小娃娃放在它自己的头巾里裹好,悄悄地把它——我现在真有点不好意思说哩——埋在花园里那棵遮住我窗户的大树下面。除了我的鸟儿以外,我再没有别的伴侣了,我把它连笼子随身带走。
等那所房子看不见以后,我便朝那低矮的座位边缘坐下来(我的鸟笼就放在我脚边的稻草堆中),从高高的窗口往外眺望:只见一棵棵披霜的树木,宛如美丽的水晶柱;昨夜一场大雪使田野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太阳红艳艳的,却散发不出多少热力;溜冰和滑雪的人已经把冰上的雪扒开了,那里的冰就象金属一样黯然无光。马车里我对面的座位上坐着一位绅士,他裹着那样多的衣服,显得非常臃肿;他坐在那里,目不转睛地望着另一面的窗外,一点也没有注意我。
我想到我那故去的教母;想到那天晚上给她读《圣经》的情景,想到她躺在床上那副紧蹙双眉的严厉表情;想到我正要去的那个陌生的地方,想到我要在那里遇到的人们,他们会是些什么样的人,会对我说什么话——这时候,马车里有一个声音把我吓了一跳。
这个声音说:“真见鬼,你哭什么?”
我吓得说不出话来,只能低声回答:“先生,是我吗?”我当然知道,讲话的人一定是那位裹着许多衣服的绅士,尽管他依然望着窗外。
“不错,是你,”他回过头来说。
“先生,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在哭呢,”我结结巴巴地说。
“可是你确实是在哭,”那位绅士说。“瞧这儿!”他从车厢的另一端挪到我面前,用他那只肥大的皮袖口擦了擦我的眼睛(但没有碰痛我),让我看那袖口上的泪水。
“瞧!现在你知道你是在哭吧,”他说,“是不是?”
“是的,先生,”我说。
“你哭什么?”那位绅士说。“你不愿上那儿去吗?”
“上哪儿,先生?”
“上哪儿?当然是上你要去的那个地方。”那位绅士说。
“先生,我很高兴上那儿去,”我回答说。
“好啦,好啦!那就要高高兴兴呀!”那位绅士说。
我觉得他这个人很古怪——至少就我在他身上所看到的情形来说很古怪:浑身裹着衣服,一直裹到下巴颏上,他的脸几乎是藏在皮帽子里,两片宽大的皮护耳贴着他的面颊。紧紧系在下巴下面。这时候我已经镇静下来,不再怕他了。于是我告诉他,我刚才哭,一定是为了我那去世的教母,为了雷彻尔大嫂跟我分别的时候又一点也不觉得难过。
“该一死的雷彻尔大嫂!”那位绅士说。“让她骑着笤帚棍满天乱飞吧!”
我又开始怕起他来,万分惊讶地望着他。尽管他还是愤愤不平地喃喃自语,咒骂着雷彻尔大嫂,我觉得他那双眼睛还是挺和悦的。
过了一会儿,他把大衣敞开——我觉得这件大衣大得足以垂盖住整辆马车——把胳膊伸到衣服侧面的深深的口袋里。
“喂,瞧!”他说。“这纸包里面,”那纸包很整齐,“有一块简直是花钱也买不到那么好的葡萄干蛋糕,外面的糖就有一英寸厚,象羊肉上的白脂油一样。还有一块法国小馅饼,无论从份量或质量上看,都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东西。你猜猜,这是拿什么做的?拿肥鹅肝做的。这块馅饼给你!来,你把这些东西都吃了吧!”
“谢谢您,先生,”我回答说,“我非常感谢您,可是我希望您不要见怪;这些东西太油腻了,我吃不了。”
“真拿你没办法!”绅士说着——我一点也不懂他的意思——就把蛋糕和馅饼扔到窗外去了。
他不再跟我说话了;快到里丁的时候,他下了车;临走时劝我要做一个好孩子,要努力用功,还和我握了握手。大概他走了以后,我才放了心。我们是在一块里程碑那里和他分手的。后来在一段很长的时间里,我每次经过这个地方,总要想起他,而且总有点希望遇见他。但是我哪次也没有遇见他;因此,随着时光的消逝,他也就从我的脑海中消逝了。
当马车停下来的时候,有一位衣着整洁的女士抬头望着车窗,说道:
“唐尼小姐。”
“不,小姐,我叫埃丝特·萨默森。”
“一点也不错,”那位女士说,“唐尼小姐。”
我这才明白,原来她是在自我介绍,于是我请唐尼小姐原谅我粗心大意,并且听从她的话,向她指出哪些是我的箱子。在一个衣着整洁的女仆指点下,脚夫把我的箱子搬到一辆小小的绿色马车外边的行李座上。然后唐尼小姐和那个女仆,还有我,都上了马车,马车就开走了。
“埃丝特,一切都给你准备好了。”唐尼小姐说,“你的学习计划已经严格地按着你的监护人贾迪斯先生的意见安排好。’
“我的——您说什么,小姐?”
“你的监护人贾迪斯先生,”唐尼小姐说。
我一时感到手足无措,唐尼小姐还以为是天气太冷,我受不了,便把醒药瓶借给我。
“小姐,您认识我的——监护人贾迪斯先生吗?”我犹豫了好久以后,终于问道。
“我没有见过他,埃丝特,”唐尼小姐说,“我是通过他的律师——伦敦的肯吉先生和卡伯伊先生知道他的。肯吉先生是一位非常高尚的绅士。口才好极了。他有几段演说真了不起!”
我觉得她这些话说得很对,但因为当时心慌意乱,也就没有留,心听。我还来不及定下心,我们很快就到达了目的地,这使我更加心慌意乱了;再说,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天下午在绿叶书院(唐尼小姐的房子)一切都带着那种飘忽不定、似真非真的气氛。
然而,我很快就习惯了。不久以后,我完全能够适应绿叶书院那一套生活,仿佛已经在那里呆了好久似的。而从前在我教母家里过的日子,却仿佛是做了一场梦,而不是当真过了那种生活似的。无论哪里也比不上绿叶书院这样一丝不苟、分毫不差和有条不紊。每一件事情都规定了时刻,而且都是按规定的时间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