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非常奇怪,更奇怪的是,屋子里白天象黑夜一样,蜡烛闪着白色的火焰,射出阴森森的光芒;因此我虽然读着报纸上的字句,却不知所云,后来竞发现自己在反复读着某一句话。这样子看下去是没有意思的,我放下报纸,在镜子里照了照,看看我的帽子是不是端正,又看了看那间半明半暗的屋子,那些破旧不堪、灰尘满布的桌子,那一堆堆的文件,还有那满满一架书,外表一点也不醒目,内容也空洞无物。后来,我陷入了沉思,不停地想着、想着、想着,炉火不停地烧着、烧着、烧着,那些蜡烛也不停地闪烁着,淌着蜡泪,屋子里没有烛花剪刀,后来那位年轻绅士才拿了一把非常脏的来。我就这样等了两个钟头。
肯吉先生终于来了。他并没有改变;但他看见我改变了这么多,却感到很惊讶,同时也似乎很高兴。“萨默森小姐,你既然要去作那位年轻女士的女伴,她现在已经到了大法官的办公室里了,”他说,“我们认为,你最好也去一下。我想,你不会因为见了大法官而感到不安吧”
“不会的,先生,”我说,“我想不至于这样。”我考虑了一下,真不明白为什么要感到不安。
于是肯吉先生让我挽着他的胳膊,我们拐过那个拐角,穿过一列走廊,从一个旁门走了进去。接着我们又沿着一条过道,来到一间舒适的屋子里,只见一位年轻小姐和一位年轻先生正站在噼啪作响的炉火旁边。炉火前隔着一扇围屏,他们两人正靠着围屏聊天。
我走进去,他们两人都抬起头来;在炉火的映照下,我发现那位年轻小姐原来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一头浓密的金发,一对温柔的蓝眼睛,脸蛋又是那么爽朗、天真和诚恳
“婀达小姐,”肯吉先生说,“这位是萨默森小姐。”
她带着笑,伸出手来迎我,但一下子又似乎改了主意,吻了我一下。简单地说,她的举止落落大方,富有魅力,讨人喜爱,因此没过几分钟工夫,我们就坐在窗座上,在炉火的映照下,无拘无束地、高高兴兴地攀谈起来了。
我这时感到如释重负!知道她能够信任我,喜欢我,我感到非常高兴。这在她来说,是多么善良,而对我来说,又是何等的鼓舞啊
她告诉我,那位年轻先生是她的远房表兄,名叫理查德·卡斯顿。他是个很英俊的少年,态度坦率,笑起来非常动人;婀达把他叫到我们跟前,他就站在我们身旁,在炉火的映照下,愉快地谈着,象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似的。他很年轻,最多不过十九岁,如果真是十九岁的话,那就差不多比婀达大两岁了。他们两个都是孤儿,而且在那天以前从来没有见过面,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使我感到非常奇怪。我们三个人第一次聚在一起,又是在这样一个不寻常的地方,这正是谈话的资料,我们也就谈了一番;这时炉火已不再噼啪作响,而是向我们眨着红眼睛了——正如理查德所说的:好象大法官庭那头昏昏欲睡的大狮子。
我们低声谈论着,因为有一位穿着礼服、戴着丝袋假发的绅士不时进进出出;而在他进出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听到远处有一个慢吞吞的声音。据那位绅士说,这是一位办理我们案子的大律师在向大法官陈述。他告诉肯吉先生说,大法官再过五分钟就退庭了,不久,我们就听到一阵喧噪声和脚步声;肯吉先生说,闭庭了,大法官阁下回到他隔壁的办公室了。
那位戴着丝袋假发的绅士马上把门打开,请肯吉先生到里面去。于是,我们都到隔壁的办公室里去了;肯吉先生走在前面,带着我那亲爱的姑娘(我现在已经习惯这样称呼她了,所以我禁不住要这样写)’那位穿着一套朴素的黑衣服、靠近炉火坐在写字台旁边扶手椅上的就是大法官阁下,他那件镶着华丽的金线的礼服扔在另外一张椅子上。我们进去的时候,他向我们投过来一道锐利的眼光,但他的态度是和蔼、有礼的。
那位戴着丝袋假发的绅士把几个卷宗放在大法官阁下的写字台上,大法官阁下默默地从中挑出一个,把文件翻开。
“哪位是克莱尔小姐,”大法官阁下说。“婀达·克莱尔小姐呢?”
肯吉先生把婀达小姐介绍给他,大法官阁下请她坐在他旁边。连我都能够马上看出,大法官阁下很喜欢她,对她发生了兴趣。那间枯燥无味的办公室竟然代替了这样一个美丽姑娘的家庭,使我无限感触。大法官阁下无论怎么好,似乎也代替不了父母对子女的慈爱,为子女感到的骄傲。
“这里所谈到的贾迪斯,”大法官一边说,一边翻着文件,“就是荒凉山庄的那位贾迪斯。”
“就是荒凉山庄的那位贾迪斯,阁下,”肯吉先生说。
“好一个凄凉的名字,”大法官阁下说。
“这个地方现在倒并不凄凉,阁下,”肯吉先生说。
“荒凉山庄是在——”大法官阁下说。
“在赫特弗德郡,阁下。”
“荒凉山庄的那位贾迪斯先生没有结婚吧?”大法官阁下说。
“没有,阁下,”肯吉先生说。
沉默了片刻。
“这位是年轻的理查德·卡斯顿先生吗?”大法官阁下望着理查德说。
理查德鞠了一个躬,向前迈了一步。
“嗯!”大法官阁下又翻了好几页文件。
“请允许我提醒阁下,”肯吉先生低声说,“荒凉山庄的那位贾迪斯先生找了一位合适的女伴给——”
“给理查德·卡斯顿先生吗?”我好象听见大法官阁下也那么低声地说(但我不能完全肯定),而且还带着笑容。
“给婀达·克莱尔小姐。这就是那位年轻女士。萨默森小姐。”
大法官阁下不惜纡尊降贵地看了我一眼,和蔼地接受了我的屈膝礼。
“我想,萨默森小姐和这个案子的任何一方都没有亲属关系吧?”
“没有亲属关系,阁下。”
肯吉先生没有说出这句话之前,就往前探着身子,低声说了
44些什么。大法官阁下看着卷宗,倾听着,点了两三次头,继续翻着文件,不再朝我看了,直到我们后来要走,他才对我看了看。
这时候,肯吉先生退到门口我站着的那个地方(理查德跟着他),却让我的宝贝儿(我现在已经很习惯这样称呼她,所以这一次又不禁脱口而出!)继续坐在大法官旁边,大法官要单独跟她谈一会}据她后来告诉我,大法官问她,有没有好好考虑过他们提出来的安排,她是不是觉得住在荒凉山庄那位贾迪斯先生家里会快活,她为什么会感觉到快活,过了一会,大法官就很客气地站起来,让她走开;然后大法官又和理查德·卡斯顿谈了一两分钟话;大法官并没有坐下来,只是站着,而且大体说来,也比刚才随便一些,不那么讲究礼节,好象他虽然身为大法官,还是懂得怎样用直截了当的态度去跟一个坦率的年轻人打交道似的。
“很好!”大法官阁下大声说,“我这就下命令。据我看,荒凉山庄的贾迪斯先生已经给这位年轻小姐物色了一位非常好的女伴,”就在这个时候,他看了我一眼,“就目前的情况而论,这整个安排似乎是最妥当的了。”
他高高兴兴地把我们打发走,我们就都出来了,他那和蔼可亲和彬彬有礼的态度使我们深受感动;这种态度非但没有使他失去尊严,我们还觉得他因此倒增加了几分尊严呢。
走到长廊的时候,肯吉先生想起,他必须回去请示一个问题,就把我们留在浓雾里,和大法官的马车以及等候他的仆人在一起。
“哎呀!”理查德·卡斯顿说,“这事情总算办完了I萨默森小姐,我们还要上哪里去?”
“难道你不知道吗?”我说。
“一点也不知道,”他说。
“亲爱的,难道你也不知道吗?”我问婀达。
“不知道!”她说。“你呢?”
“根本不知道!”我说。
我们面面相觑,眼看自己好象树林里迷了路的小孩,都觉得有点好笑,这时候,一个样子古怪、身材瘦小的老太婆,戴着一顶压扁了的帽子,提着一个网袋,来到我们跟前,很有礼貌地微笑着向我们行屈膝礼。
“嘿!”她说。“贾迪斯案的受监护人!有缘相见,实在非一常高兴!当青春、希望和美貌来到这个地方,而又不知道将来结果如何,那倒是一个好兆头。”
“疯子!”理查德低声说,他没有想到那个老太婆能听见他的话。
“一点也不错!疯子,年轻的先生,”她回答得这样快,理查德一时感到很难为情。“我本人当初也是一个受监护人。我那时并不疯,”她每说一句,总是低低地行一个屈膝礼,笑一笑,“我也有过青春和希望。我相信,也有过美貌。现在,这些已经是无关紧要了。这三件东西没有一件为我效过劳,或者搭救过我。很荣幸,我经常出席法庭。带着我的文件。我盼望审判。希望它不久就能到来。世界末日的审判。我发现,《启示录》里所提到的第六印就是大法官的大印。这颗印早就揭开了。请接受我的祝福吧。”
因为婀达有点害怕,所以我就敷衍那个可怜的老太婆说,我揭开第六印的时候,天昏地暗,是非颠倒。们很感谢她。
“是一的!”她装腔作势地说。“我想是这样。瞧,快嘴肯吉来了。还带着他的文件呢!阁下好吗?”
“很好,很好!亲爱的,别捣乱啦!”肯吉先生一面说,一面领着路往回走。
“不是捣乱,”那位可怜的老太婆追着婀达和我说。“绝对不是捣乱。我要把我的财产赠送给你们两个人,——你瞧,这不是捣乱吧!我盼望审判。希望它不久就能到来。世界末日的审判。这对你们是一个好兆头。接受我的祝福吧!”
她在那座又陡又宽的楼梯口站住,可是当我们走到上面,回过头来看的时候,她仍旧站在那里,仍旧是每说一句话,便行一个屈膝礼,笑一笑:“青春。希望。美貌。大法官庭。快嘴肯吉请接受我的祝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