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祖于视朝之暇,辄御便殿阅书史,或召翰林儒臣讲论。尝问:“文渊阁经史子集皆备否?”学士解缙对曰:“经史粗备,子集尚多阙。”成祖曰:“士人家稍有余资,皆欲积书,况于朝廷可阙乎?”遂召礼部尚书郑赐,令择通知典籍者四出购求遗书,且曰:“书籍不可较价直,惟其所欲与之,庶奇书可得。”又顾缙等曰:“置书不难,须常览阅乃有益。凡人积金玉欲遗子孙,朕积书亦欲遗子孙。金玉之利有限,书籍之利岂有穷也?”
永乐时,都御吏陈瑛言御史车舒怠惰不事事。成祖谪舒戍边,因谓瑛曰:“御史当用清谨介直之士。清则无私,谨则无忽,介直则敢言。不能是者,悉黜之。”
有锦衣校尉讦朝臣毁谤时政者,成祖曰:“此必诬之。盖朝廷未尝行此政,彼安得有此言?”诘之,果然。因叹曰:“人主听言之际,岂可不审?向若不察,付之法司,则死诽谤必矣。小人敢诬君子,此风不可长,论校尉如律。”
成祖谓兵部尚书金忠等曰:“皇考之世,宦寺无敢与外廷交接,昨有一人以私财寓外人,此虽细事,渐不可长。”随已斥之,亦敕各衙门卫士于出入之际,遵旧制,严搜检。夫防患譬如防疾,始萌而治之,则用力少而易效,痼而后治,则用力多而难胜矣。”
成祖宥都督程达罪,令随西平侯沐晟立功自赎。因顾侍臣曰:“君人之道,犯极恶则不宥,有小善亦不弃。人孰无过?论小过而废大善,则为善者怠;亦孰无才?寻小才而免大恶,则为恶者肆。故恶之难容者,乃不论其才;有可用者,乃可略其过。如此,则善善恶恶皆不失矣。”
故驸马富阳侯李让家人有中盐虚买实收者,锦衣卫鞫之,言告者不实。成祖命六科给事中孙琳等共审之,实锦衣受贿。成祖曰:“富阳侯之子,朕外孙,孰敢诬之?朕但虑锦衣卫故抑告者,初不虑其纳贿,命付都察院鞫之。”于是侯之子恳谢过丐免。成祖曰:“法度与天下共之,岂为私亲废?尔曹政当奉法保恩,岂可恃思挠法!夫欺慢以苟利,与贿赂以逃刑,虽尔曹亦不可得免,况尔家人乎!”遂召都察院臣,谕曰:“宥罪可施于疏贱,而贵近不可侥免,行法必先于贵近,则疏贱可以知警。富阳侯家人,其治之如律。”
永乐四年六月朔,日当食,阴云不见。礼部尚书郑赐请表贺。成祖曰:“此朕恐惧修省之际,何可贺?”又曰:“于此一方,阴云不见,天下至大,他处见者多矣。且阴阳家言,日食而阴云不见者,水将为灾。以此言之,可贺乎?”乃止。
成祖尝谓近臣曰:“早来在宫中偶忘一事,问左右,皆不能记忆,盖沉思久而后得之。朕以一人之智,处万几之繁,岂能一一记忆不忘?一一处置不误?拾遗补过,近侍之职。自今事之丛脞者,尔等当悉记之,以备顾问。所行有未合理,亦当直谏。朕自起兵以来,未尝违忤直言,尔等慎勿有所顾避。”
海外番夷由广东南雄至南安入贡者,舟楫不通,其方物皆用民力接运。成祖闻之,曰:“为君务养民,今番贡无定期,而农民少暇日。假令自春至秋,番人入贡者不绝,皆役民接运,岂不妨其农事?自今番夷入贡如值农务之时,其方物并于南雄收贮,俟十一月农隙却令运赴南安。着为令。”复顾侍臣曰:“民不失其养,虽劳之鲜怨;民失所养,虽休之不德。”
旧令,海运赴天津者,舟必同日俱发。有先后者,治部运官罪。有三十余艘违约,五日方行而同日俱达,亦无所损。或请治违约之罪,成祖曰:“始虑海寇为患,故敕令同约,今已济而无损,其功可赎。凡用人者,录功而略过,则人奋于功;若计过而略功,则救过之不暇,何暇懋功哉!”
成祖朝奉天门,百官奏事退,复召侍臣,与语久之。侍臣请曰:“圣躬勤劳,请少息。”成祖曰:“朕常在宫中周思庶事,或有一事未行,或行之未善,即不寐至旦,必行之乃心安。积习既久,亦忘其劳。盖常自念才德不逮,若又不专心志勤思虑,所行何由尽善?民生何以得安?盖勤于思则理得,勤于行则事治,勤之为道,细民不敢废,况君乎?”
永乐时,有言黄福乃建文时旧臣,不宜重任者,成祖谕之曰:“君臣相与,在推诚,不可蓄疑。上能推诚则人乐尽力,若或蓄疑则人苟图免责,谁肯尽心?”
成祖尝谓翰林臣曰:“为学不可不知《易》,只,内君子外小人,一语,人君用之,功效不小。”
翰林院侍读学士武周文致仕陛辞,成祖赐坐与语,慰谕良久,又赐酒馔楮币,给驿传送。侍读胡广曰:“陛下待儒臣,进退之际,恩礼具至,儒道光荣多矣。”成祖笑曰:“朕用儒道治天下,安得不礼儒者?致远必重良马,粒食必重良农,亦各资其用耳。”
成祖问侍读胡广曰:“闻江西民众而田少,农家亦给足否?”对曰:“勤者可给。”成祖曰:“勤之一字,岂独农夫当尽?士工商皆当尽?至于人君,尤不可不尽。人君则当致勤于心,朕每退朝静坐,必思今日所行几事,某事于理如何,于人情如何,若皆合宜,心则安矣。有不合宜,虽中夜,必命左右记之,侯旦而改之。盖一事失当,人受其弊。故不得不勤。”
通政司所受四方奏疏,凡非重务,悉不以闻,径送六科。成祖知之,召参议贺银等责曰:“设通政司所以决壅蔽达下情,今四方言事,朕不得悉闻,则是无通政司矣。朕主天下,欲周知民情,虽细微事不敢忽。盖上下交则泰,不交则否。自古昏君,其不知民事者多至亡国。尔欲朕效之乎?自今宜深惩前过,凡书奏关民休戚者,虽小事必闻,朕于听受不厌倦也。”
成祖退朝,顾谓侍臣曰:“若等无事家居时,亦不废观书否?”对曰:“有暇亦时观书自适。”成祖曰:“常爱孔子言‘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朕视朝罢,宫中无事,亦恒观书,深有启沃。若等皆年富力强,不可自逸。大禹尚惜寸阴,朕与汝等何可不勉?”
回回进玉碗,成祖谓礼部臣曰:“朕朝夕所用中国磁器,洁素莹然,甚适于心,不必此也。况此物今府库亦有之,但朕自不用。”又曰:“虏贪而谲,朕受之,必应厚赉之。将有奇异于此者,继踵而至矣,何益国事?”
人材高文雅陈言时政,首举建文事,次及救荒恤民。言辞率直,无所忌讳。都御史陈瑛请罪之,成祖曰:“草野之人不知忌讳,可恕。其中言有可采,勿以直而废之。”又召尚书郑赐,谕曰:“不罪直言,则忠言进,谀言退。自古拒谏之事,明主不为。卿当体朕心,今后言事者,但观其可用与否。人所见不同,若有拂逆,不可加罪。瑛刻薄,非助朕为善者,卿等戒之。文雅可付吏部,量才授官。”
成祖与侍臣语,知京师有疾不能得医药者,叹曰:“内府贮药甚广,而不能济人于阙门之外,徒贮何为?”命太医院如方制药,于京城内外散施。复曰:“朕一衣一食,不忘下人之艰。犹于咫尺不能有济,何况远外?”
永乐五年春,敕讨安南总兵官张辅等曰:“闻尔已破贼东都,得粮甚多,足充军食,宜爱惜勿妄费。广西所运饷即停罢,如已在途,就所至城堡贮之,令如法守备。挽运军民悉罢归。”观此敕,可见国初用兵尚能因粮于敌,今之东征者,何独不然?
永乐间,直隶、浙江军民子弟披剃为僧赴京请度牒者千八百余人。成祖怒甚,曰:“皇考之制,民年四十以上始听出家,今犯禁若此,是不知有朝廷矣。”命悉付兵部编军籍,发戍辽东、甘肃。因叹曰:“朕遵承旧制,一不敢忽,下人尚纵肆如此,何况后来?此不可宥。且此辈皆螟螣不可蕃育。”
永乐初修北京宫殿,有大木数株,不藉人力一夕出大谷达于江,因封其山名神木山,遣官建祠立碑。
永乐时,守卫官有于皇城不诵经者,成祖闻知召至,谕之曰:“尔爵禄自诵经得之耶?身备宿卫,不于此时用心防奸,乃一志诵经,可乎?若意欲修善,当存心忠孝,不越分违法,自然有福。如无是数者,而望有福无祸,得乎?若闲暇之际,口欲诵念,则太祖皇帝御制《武臣大诰》等书,其中皆趋吉避凶保富贵之道,尔取读诵,亦于身家有益矣。今后若仍于宿卫之所诵经者,必罪不宥。”
成祖以皇长孙出阁讲学,召翰林诸臣,谕之曰:“人于学问,常以先入之言为主。朕长孙天资明睿,尔等宜尽心开导,凡经史所载孝弟仁义,与夫帝王大训可以经纶天下者,日与讲说。浸渍之久,涵养之深,则德性纯而器识广,他日所资甚大,不必如儒生绎章句工文辞为能也。”
成祖与群臣论政事,每至坐久,或言“语多伤气,非调养之道,当务简默为贵。”成祖曰:“人君固贵简默,但天下之大,民之休戚,事之利害,必广询博访然后得之,非好多言也,不如是不足以尽群情。”
永乐时,武昌僧欲修观音阁以祝圣寿,成祖不从,曰:“人修短有定数,祸福由所行,所行诚善,福不祝当自至;不善,祸非祝所能去。人但务为善,何假外求哉!”
永乐时,开平卫卒蒋文霆言:“王者以天下为家,以百姓为子,今有司岁办各色物料,名为和买,其实强取于民,万不偿一。若其土产,尚可措办,非土地所有,须多方征求,以致倾财破产。今后有司妄取民一钱者,以受财枉法论。其各色物料非土地所有者,禁勿取。”从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