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时南郊甘露降,群臣有献诗颂德者。太祖曰:“人之常情,好祥恶妖,然天道幽微莫测,若恃祥而不戒,祥未必皆吉;睹妖而能惩,妖未必皆凶。盖闻灾而惧,或者蒙休;见瑞而喜,反以致咎。何则?凡人惧则戒心常存,喜则侈心易纵。朕德不逮,惟图修省之不暇,岂敢以此为己所致哉!”
太祖谓太子、诸王曰:“汝等闻修德进贤之道乎?藻率杂佩,为身之容;恭逊温良,为德之容。见于外者,可知其内。古之君子,德充于内而着乎外,所以器识高明而善道日臻,恶行不见而邪僻益远。己德既修,自然足以服人,贤者汇进而不肖者自去。能修德进贤,则天下国家未有不治。不知务此者,鲜不取败。夫货财声色,为戕德之斧斤;谗佞谄谀,乃杜贤之荆棘。当拒之如虎狼,畏之如蛇虺。苟溺于嗜好,则必为其所陷矣。”
太祖命汤和等防边,谕之曰:“自古重于边防,边境安则中国无事。然虏人聚散无常,若边防不严,即入为寇,待其入寇而后逐之,则塞上之民必然受害。朕尝敕边将严为之备,复恐久而懈惰,特命卿等率众以往。众至边上,常存戒心,虽不见敌,常若临敌,则不至有失矣。”
洪武九年五月,将有事于方丘,适有晋王妃之丧,太祖命翰林官考古制以闻。学士宋濂等言:“按《王制》,丧三年不祭,惟祭天地社稷,越绋而行事。宋真宗时有内丧,神宗当郊而丧未除,皆未尝废。夫郊社之礼,国之大事,圣人所重。虽有三年之丧,亦不敢废,所以示有尊也。”从之。
洪武时,日照知县马亮考满,州上其考曰:“无课农兴学之绩,而长于督运。”太祖曰:“农桑衣食之本,学校风化之原,此守令先务。不知务此,而曰长于督运,是弃本而务末,岂其职哉?”遂黜之。
洪武时,福建参政魏鉴、瞿庄笞奸吏至死,太祖赐玺书劳之曰:“自古天下之治乱,在于君臣之能驭不能驭耳。若君能驭臣,臣能驭吏,故治由此始;若君不能驭臣,臣无以驭吏,则乱亦由此始。或云胥吏小人,何预治乱,是大不然。吏诈则蠹政,政既隳矣,民何由安?朕所以着为令,欲使上官驭吏,严之以法。奈何贪官动为下人所持,任其纵横,莫敢谁何!所以政弛而民受枉。今丞相奏福建两参政致极刑于奸吏,朕闻兹事,当哉。故往谕之。尚慎终如始,乃能其官。”
太祖与侍臣论及古之女宠、宦官、外戚、权臣、藩镇、夷狄之祸,曰:“汉无外戚阉宦之权,唐无藩镇夷狄之祸,国何能灭?朕观往古,深用为戒。然制之有道,若不惑于声色,严宫闱之禁,贵贱有体,恩不掩义,女宠之祸,何自而生?不牵于私爱,惟贤是用,苟干政典,裁以至公,外戚之祸,何由而作?阍寺便习,职在扫除,供给使令,不假以兵柄,则无宦寺之祸。上下相维,大小相制,防耳目之壅蔽,谨威福之下移,则无权臣之患。藩镇之设,本以卫民,使财归有司,兵必合符而调,岂有跋扈之忧?至于御夷狄,则修武备,谨边防,来则御之,去不穷追,岂有侵暴之虞?凡此数事,尝欲着书,使后世子孙以时观览,亦社稷无穷之利也。”
洪武时,刑部主事茹太素疏论时务累万余言。太祖令人诵之再三,采其切要可行者才五百余言。因叹曰:“朕所以求言者,欲其切于事情,而有益于天下国家。彼浮词者,徒乱听耳。”遂令中书行其言之善者,且定为建言格式,颁示中外,使言者陈得失,无烦文。
太祖尝谓中书省臣曰:“官员听选之在京者,久住客邸,日有所费,甚至空乏,假贷于人,昔元之弊政,此亦其一端。自今常选官,宜早与铨注,即令赴任。铨选之后,以品为差,皆与道里费。仍令有司给舟车送之,着为令。”
太祖谓省臣曰:“食禄之家与庶民,贵贱有等。趋事执役,以奉上者,庶民之事。若贤人君子,既贵其身,而复役其家,则君子野人无所分别,非劝士待贤之道。自今百司见任官员之家,输租外悉免其徭役。”
太祖曾敕中书省曰:“向荆、蕲等处水灾,朕寝食不安,亟命户部主事赵乾往赈之。岂意乾不念民艰,坐视迁延,自去年十二月至今年五六月之交,方施赈济,民饥死者多矣。夫民饥而上不恤,其咎在上。吏受命不能宣上之意,视民死而不救,罪不胜诛。其斩之,以戒不恤吾民者。”
临淄县丞王基言:“乞发山海之藏,以通宝路。”太祖召而诘之曰:“汝云发山海之藏,须人力乎?自发乎?况发之未必得,而劳人莫甚焉。昔唐太宗罪权万纪,为其言利而不进善也。汝之言,果导人君以善乎?”遂黜之。
有内使以久事内廷,从容言及政事者,太祖即日斥遣还乡,命终身不齿。因谕群臣曰:“自古贤明之君,凡有谋为,必与公卿大夫谋诸朝廷,而断之于己,未闻近习嬖幸之人得与谋者。况阍寺之人,朝夕在人君左右,出入起居之际,声音笑貌,日接乎耳目,其小善小信,皆足以固结君心。而便嬖专忍,其本态也。苟一为所惑,而不知省,将必假威福窃权势以干与政事。及其久也。遂至于不可抑,由是而阶乱者多矣。朕尝以是为监戒,故立法。寺人不过侍奉洒扫,不许干与政事。今此宦者虽侍朕日久,不可姑息,决然去之,所以惩将来也。”
太祖谕中书省臣曰:“清明之朝,耳目外通;昏暗之世,聪明内蔽。外通则下无壅遏;内蔽则上如聋瞽。国家治否,实关乎此。朕常患下情不能上达,得失无由以知,故广言路以求直言。其有言者,朕皆虚心以纳之。尚虞微贱之人,敢言而不得言;疏远之士,欲言而恐不信。如此,则所知有限,所闻不广。其令天下臣民,凡言事者,实封直达朕前。”
太祖尝谓侍臣曰:“前代庸君暗主,莫不以垂拱无为为藉口,纵恣荒宁,不亲政事。殊不知治天下者,无逸然后可逸。若以荒宁怠政为垂拱无为,帝舜何为曰‘耄期倦于勤’,大禹何以惜才阴,文王何以日昃不食?且人君日理万几,怠心一生,庶务壅滞,贻患不可胜言。朕自即位以来,尝以勤励自勉,未旦即临朝,晡时而后还官,夜卧不能安席,披衣而起,或仰观天象,见一星失次,即为忧惕;或量度民事,有当速行者,即次第笔记,待旦发遣。朕非不欲暂安,但祗畏天命,不得不尔。朕言及此者,恐群臣以天下无事,便欲逸乐,股肱既惰,元首丛挫,民何所赖?”
太祖造观心亭成,亲临幸焉。时致仕学士承旨宋濂来朝,召而语之曰:“人心易放,操存为难。朕酬庶务,罔敢自暇自逸。况有事于天地、宗庙、社稷,尢用祗惕。是以作为此亭,名曰观心,致斋之日,端居其中,吾身在是,吾心即在是。却虑凝神,精一不二,庶几无悔。卿为朕记之,传示来裔。”
太祖谓韩国公李善长曰:“人君聪明虽得于天性,然于物理,必察识而后知;于人情,必谙练而后熟。设若临事不熟,骤然决断,恐未尽善。既行之后,自觉其非,急欲改之,妨事亦已多矣。前者令皇太子躬听朝臣启事,欲以练习国政,恐听览之际,处置或有未当。自今诸司奏启,卿等二三大臣,更为参决可否,然后奏闻。”
太祖尝谓礼部臣曰:“《周书》有言:‘人无于水鉴,当于民鉴。’人君深居独处,能明见万里者,良由兼听广览,以达民情。胡元之弊,政专中书,凡事必先关报,然后奏闻。其君又多昏蔽,是致民情不通,寻至大乱,深为可戒。大抵民情幽隐,猝难毕达。苟忽而不究,天下离合之机系焉,甚可畏也。所以古人通耳目于外,鉴得失于民,有见于此矣。尔礼部其定奏式,申明天下。”
洪武十二年春正月,太祖合祀天地于南郊,自斋誓至祭之夕,天宇澄霁,星纬昭焕,祥风庆云,光彩烨煜。太祖大悦,敕中书省臣曰:“凡有国者,必以祀事为先。祀事之礼,起于古先圣王,其周旋上下,进退奠献,莫不有仪。然仪必贵诚,而人心叵测,至诚者少,不诚者多,暂诚者或有之。若措礼设仪,文饰太过,使礼烦人倦,而神厌弗享,非礼也。朕周旋祀事,十有一年,见其仪文太烦,乃以义更其仪式。合祀社稷既,祀神乃歆。今合祀天地,而上下悦,若有肹蚃,答于朕心。尔中书下翰林儒臣纪其事,以彰上帝皇祗之昭格。”
太祖御华盖殿,皇太子侍,谓曰:“尔看书,亦知古人为君之道否?君道以事天爱民为重,其本在敬耳。人君一言一行,皆上通于天,下系于民,必敬以将之,而后所行无不善也。盖善,天必鉴之;不善,亦必鉴之。一言而善,四海蒙福;一行不谨,四海惟殃。言行如此,可不敬乎!”
太祖与礼部尚书朱梦炎论治民之道,曰:“君之于民,犹心于百体,心得其养,不为邪淫所干,则百体皆顺令矣。苟无所养,为众邪所攻,则百病生焉。为君者,能亲君子远小人,朝夕纳诲,以辅其德,则政教修而恩泽布。若惑于怜邪,荒于酒色,怠于政事,则君德乖而民心离矣。天下安得而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