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醒来时,我感到一阵头痛,并涌起离开纽约的强烈愿望。在那些时睡时醒之间的迷迷糊糊时刻里,我眼前再次闪现出乔躺在公园巨石旁边时的情景,那双凝视的眼睛再也不动了。很幸运,我预订的是早班机票,因此,我赶紧沐浴更衣,直奔机场,直到我感觉到飞机离开了拉瓜迪亚机场的跑道,并眼见曼哈顿岛在我下面和身后渐渐隐去时,我才终于开始浑身放松下来。
即使在上午9点钟,菲尼克斯也很炎热。从凉爽昏暗的航空港终点站走进炎热明亮的阳光反射中,浑身一时感到十分难受。身穿短袖衬衫,鼻梁上架着太阳镜,皮肤晒得黝黑的当地人轻松自如地走过。我提着旅行包朝写着“布龙菲尔德-韦斯投资银行高收益债券会议”的大牌子走去,不到一分钟我就开始淌汗了。
他们安排了白色加长轿车来接会议代表去旅馆,转眼工夫,我又回到了空调的清静环境之中。我克制住自己不喝车上微型酒吧里的苏格兰威士忌,仰靠在座椅上,注视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菲尼克斯城的木质和混凝土结构建筑物。我想,在华氏65度的高温下在菲尼克斯度过终生是完全可以做得到的,因为只有在从空调住宅冲进空调汽车,从空调汽车冲进空调办公室的间隔中才会遭受极短暂的酷热之苦。
车行半小时之后,我们抵达了旅馆。我把东西往房间里一放,便出去溜达起来。房间簇集在粉刷得雪白的红瓦小楼里,周围是一个个小庭院,到处都是开满紫红小花的叶子花植物,为白色的楼房和碧蓝的游泳池平添了斑驳杂陈的紫色和绿色,游泳池好像到处都是,大部分小庭院里都有一个,紧靠主楼旁边有一个大的主游泳池,洒水工们辛勤劳动,以确保那一块块整洁无瑕的绿地像阿斯特罗人造草皮一样清洁美丽。
我走进主楼,转眼间,室外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五颜六色不见了,出现在眼前的是幽暗柔和的奶油色和棕褐色。空调机在后面轰轰响着,尽管试图营造出永恒不变的墨西哥氛围,但仍然掩饰不住临时金融中心的印象,指示牌触目皆是,表明必须立即办理各种手续,一条大横幅高高悬挂在所有指示牌之上,条幅上写着:欢迎参加布龙菲尔德-韦斯投资银行第四次高收益债券大会。四处的桌子上都堆着会议文件和登记表格,我朝一个会议厅窥视了一眼,那犹如一个黑乎乎的大洞穴,里面摆满了许多电子装置。
有一些人在漫无目的地闲逛着,他们穿戴得整整齐齐,宽松裤子和短袖衬衫熨得平整挺刮。看得出来,他们是一天前才从纽约、波士顿、明尼阿波利斯或哈特福德的投资银行办公室里来此参加会议的。他们都佩戴着印有姓名、职务、单位的徽牌。我没有徽牌感到汗颜,便开始寻找发放徽牌的登记台,办妥登记手续之后,我便回到房间,换上田径短裤,开始体育锻炼。
此时正值上午过半时分,气温在稳步升高,我舒展了一下四肢,然后朝着耸起两个圆丘的一个绵长而低缓的小山开始慢跑,后来我才知道那小山叫作“驼峰”,真是名副其实。
不一会儿,我便开始爬上一个岩石兀立的荒坡。坡上唯一的植被是多刺灌木和仙人掌。蜥蜴和昆虫从阳光下急急穿过跑到背阴处。我有条不紊地慢跑着,天气仍然很热,气温和坡度一起升高使我感到浑身乏力。装饰在全美国各建筑物中的一种数字温度计显示出当时的温度是华氏91度。不过,气候也非常干燥,在某种程度上,总比纽约夏季里的低温度高湿度要舒服些。
跑到小山半腰处,我停下来喘口气,在这大热天里对自己过分苛刻也未免太傻了,我转身眺望我脚下那布局杂乱无章的城市,欧洲式的城市经过几个世纪的发展,建立在自然环境中,有的掩映在山谷里,有的坐落在两条河流的汇合处。菲尼克斯看上去仿佛是一只巨手在荒芜的沙漠上画出了一个方格,然后把整整齐齐的一排排楼房一幢一幢摆到上面。实际情况与这大体相符,这样一座城市能够在如此不适于居住的气候中存在,这是对美国人的发明创造能力和繁荣昌盛的礼赞。当然,有了空调设备,有了巨大的供水网络和众多的游泳池,这个不宜人类居住的环境也可以转变为实现现代美国梦的理想环境。这就是为什么菲尼克斯是美国发展最快的城市之一。
我意识到在这个温度下跑步可不是个好主意,于是,便独自在山腰上的一块大石头上悠闲地躺了一个来小时,让阳光照射在我的脸上,消除过去几天里的些许紧张情绪。
凡是意欲做高风险债券买卖的投资银行都会作东召开高收益债券大会,这种场合往往会令人精神错乱,会议组织者们学德莱谢尔·伯恩海姆·兰伯特的样——他提出了臭名昭著的“掠夺者舞会”口号——觉得有必要选择一个具有异国情调的地方营造出一种豪华气派的场面,供那些腰缠万贯且有权有势的银行家们进行交易,尽情享乐。每一个高收益债券推销员都带有一点节目主持人的味道,而这正好与会议的宗旨相吻合。
对于组织者们来说,不幸的是,大多数前来参加会议的都是热切认真的年轻男女,他们最为关心的是像“赛福威的新存货管理系统真的能增加0.5%的息差吗?”这一类问题。这些人要求安排大会发言,往往从上午8点开始,直到晚上七点还结束不了,弄得人精疲力尽。我是头一次参加这样的会议,期盼着亲耳聆听一些发行高收益债券公司代表的发言,同时,还想与其他投资者见见面,另外,可能的话,在游泳池里泡上一两个小时。这也许有助于我放松放松。
我冲了个澡,正好及时赶上吃午饭。我大口咀嚼着一份异国风味的墨西哥色拉,有意无意地听到一位布龙菲尔德-韦斯投资银行的经济学家在单调乏味地讲述什么联邦公开市场委员会审议中的最新的非农业工资数字的重要性。
午饭后,第一个发言的是比尔特-杜拉利克-雷诺兹公司的杜拉利克,他们是杠杆收购大王。他们公司刚刚买下了世界上最大的饼干生产厂,买价为27亿美元,高得令人咋舌。这无疑是有史以来最大的一笔交易。杜拉利克的发言令人信服,他认为这样就很容易省下成本,筹措资金偿还公司的大量债务。这番话引起了我的兴趣,但是我想要看看该公司明年的经营情况才能最后下结论。这种做法对于初次涉足高风险债券投资的德琼公司来说似乎有点过于冒险。
接下来是著名的马歇尔·米尔斯的非同凡响的发言。如他自己所说,他的最大成就是娶了一个年龄只有他的三分之一的女演员。马歇尔·米尔斯60多岁,矮胖敦实,一说话就直喘粗气,一块手帕不停地擦拭着他那光秃秃的额头,但是他目光犀利,炯炯有神,圆圆的眼珠子滴溜溜地扫视着听众。当他开始讲话时,房间里顿时喧闹起来。认真的小伙子们擦擦眼镜,开始窃窃私语,满脸怨气,米尔斯的听众不喜欢他,但他不在乎。
他讲述了他走向成功的经历。30年前,他继承了他父亲设在俄克拉何马州塔尔萨的一家小型石油公司。在其后的二三十年里,他使该公司从一些萎靡不振的小加油站发展壮大为美国最大的私有石油和天然气公司之一。他是通过革新融资技术取得了这一发展。“革新融资技术”这一词组反复不断地出现在米尔斯的讲话中,我很快就明白了,这就是说,找一个傻瓜,尽可能多地向他借钱,用他借给你的钱购买债券,然后指望着债券价格统统上涨。如果价格涨上去了,你便坐收几百万美元,倘若价格下跌,那么,赔本的是那个傻瓜。这是美国一些大企业家运用的一个策略,并屡试不爽。
1982年,在石油价格第二次抬高之后,米尔斯采取了最为大胆冒险的行动。他借了几亿美元开发在犹他州和科罗拉多州发现的油田。米尔斯把这个事件描述为一个戏剧性的成功。我记得当时由于油价陡跌至15美元一桶,而不是原先预测的50美元一桶,因此,钻井工作便半途而废了。不知怎么弄的,米尔斯把最初的那些公司企业全都变卖掉,并拿到了现金,而且有非追索权的子公司却承担了所有的债务和落基山脉钻得半半拉拉的几口油井。
五年后,他又故伎重演,企图使用“革新融资技术”在美国西南部建立一个油田网络。米尔斯的那些运气不佳的债券持有人再一次含泪赔掉了所有本钱。不过,照米尔斯的口气来看,那些人都十分荣幸地成了伟大的美国创业者之一的见证人。
面对这自吹自擂的发言,听众们一个个烦躁不安。当他讲话结束,要大家提问题时,有十来个人立即站起身来。显然,他们中间有一些人曾参加过这种“革新融资”活动。在听众提了第五个怀有恶意的问题后,米尔斯也渐渐不耐烦了。有一个人问道,他的炼油公司为什么在其资产负债表上有5千万美元现金的情况下不支付利息。米尔斯打断那人的话,说道:“我说,你们这些人运气不错,你们买我的债券,你们有马歇尔·米尔斯为你们日夜操劳,乃至呕心沥血。有许多人愿意拿出血本让马歇尔·米尔斯为他们工作,现在,我有一些事要告诉你们,听了以后你们恐怕真要愁眉不展了。”大厅里顿时鸦雀无声。情况变得更糟糕了:“马歇尔·米尔斯为你们工作的时间可能不会太久了。”喘气声变得更响了。“我的医生们诊断说我得了心脏病。我也许还能活十来个月,也许十来年。但是,我认为对我来说,马上退休是明智的,可以有更多的时间与我心爱的妻子呆在一起。”
听众们听到这话都欢呼起来,毫无疑问,许多人都希望那个女演员不会像米尔斯那样,一提到还债就装蒜。有两三个人悄悄溜出了会议厅。后来,在去吃饭的路上,听说米尔斯各公司的大部分债券都上升了5个点,我丝毫没有感到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