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非常舒适怡人,堆满了老梅布尔索普老爷曾每日必读的报纸和书籍。我想起了小时候来这间书房里的那些情景,看着我父亲和梅布尔索普老爷在壁炉旁谈笑风生,梅布尔索普老爷的笑声震耳欲聋,他那张大红脸会笑颜大开,那副结实的肩膀上下起伏不停,他的双手像我父亲的手一样又大又粗糙。这种场合,他们手中总是握着威士忌酒杯,我细看了一眼身后的书架,没错儿,一个装有四分之一酒的细颈瓶支撑着一些旧版的惠特克年鉴。
查尔斯·梅布尔索普终于来了,他看上去与他父亲毫无相似之处、他消瘦贫血,我很惊讶他这副样子竟然能一整天策马穿过沼泽地去搜猎松鸡而不累倒,更不用说整整一个星期了。他与我年龄相仿,是一家古老的,但现在规模很小的商业银行融资部的主任助理。
“你好,查尔斯。谢谢你拨冗见我。”我说着伸出手去。
他无力地握了握我的手。“别客气,默里先生,请坐。”
他指了指他写字台旁的一把小椅子,他自己坐在写字台后面的一把大椅子上。
我被当作了一个俯首听命的忠实仆人,这使我怒不可遏,但我还是坐了下来。
“我来是想和你谈谈我母亲的房子问题,”我开始说道。
“我知道,”梅布尔索普打断了我的话。
“你知道,当家父遇难时,令尊曾答应过我母亲,她可以住在那儿,直到她去世为止。”
“说实在的,我不知道。实际上,我甚至找不到关于那幢房子的租约,看来你母亲住在那儿是不合法的。”
“真是荒谬,”我说。“她没付租金是因为她住在那儿是不需付租金的,没有租约是因为没有必要签租约,你父亲很乐意让她住在那儿。”
“情况很可能如此,我父亲是个非常慷慨宽厚的人。但是,我们只有你母亲的一面之词,说我父亲答应她终生住那房子,而她现在并不完全可靠,是不是?”梅布尔索普从衣袋里掏出一盒香烟,点着了一支,他没有请我抽一支。“问题是我要交一笔惊人的遗产税,我只好卖掉部分财产,很容易就能得到5万英镑。”
“你不能把她赶出去,”我说。“那是非法的,她是老租户,不要以为你能威胁她离开。”
“我非常抱歉,默里,但是恐怕我能那样做。你瞧,她从来没有付过任何租金,所以她不是租户。你知道,她实际上只是一个擅自占居空屋者。别担心,我已经和我里士满的律师们把一切都核查好了。从技术方面看,如果她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出来,要赶走她倒可能有困难,但是,最终我们总会有办法赶她走的。”
“如果你父亲的在天之灵知道你干出这种事来,他会大发雷霆的,”我说。
梅布尔索普深深吸了一口香烟后才答腔。“你无法知道我父亲会怎么想。我父亲有很多才能,但是不善于理财。在这个庄园里,许多资产都被搁死了,现在应该把它们利用起来,转换成一笔可观的收入。在现在这个世界里,总不能让财产闲置着不产生收入吧,你在金融界工作,肯定能明白这一点。”
“我明白你不能像盘弄银行的资产负债表那样去管理一个庄园,”我说,但是我看得出来,要使梅布尔索普改变主意是不太容易的。向他求情是不会有用的,我也没有任何可以威胁他的杀手锏。再呆下去毫无意义。于是,我起身准备离去。“我爸爸总说,你父亲认为你是个傻瓜,现在我总算明白了。”说完,我一扭身走出了房间,虽然只是一句讽刺奚落的话,但我心里感到舒畅多了。
拂晓时分的寒冷空气,随着每一次呼吸沁入我的肺里,跑在石子路上,小腿肚子上的肌肉不停地扭拧着,颤动着。我已经记不得当年跑上这些陡峭的山头,我的腿是一种什么样的沉重感觉。我正循着我孩提时代几乎每天跑过的路线跑着。这段本地区最陡峭的山坡有4英里路。虽然离山顶只有两百码了,但是我的速度慢得似乎那山顶可望不可及。现在的感觉糟透了——我真惊讶,当年我12岁时,如何跑得上这些山坡。
我认出了小路上那一块块奇形怪状的石头,一个个急转弯道,睹物思情,往日跑步时的痛楚又涌现脑际。我找到了这个跑步卸压的办法,盼望着每日与陡峭的山路和凛冽的寒风搏斗抗争。虽然跑步的起因是为了驱散先父之死带来的痛苦,但那决非唯一目的。我已对它产生了一种依赖性,它成了我集中脑力和体力去征服痛苦和困难的需要。这是一种自我放纵,一个将自己困锁在自我世界里的机会,每天一两个小时,在这个自我世界里,我的身体及其酸痛的肌肉成了注意力的中心,时而壮观,时而险恶的山间景色成了衬托的背景,每天都是一场艰苦的战斗,每天都是一场辉煌的胜利。
最后,我终于冲上了山顶,沿着巴思韦待和赫尔姆比之间的一条山脊开始半英里的慢跑。我一路大步慢跑着,躲闪着隐匿在羊肠小道两旁的尖石头和密密匝匝的欧石南,否则,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被刺破脚掌或撞伤脚踝。一对松鸡倏地冲出欧石南丛,沿着山界飞得又低又快,转眼问一个飞扑便不见了踪影。晨雾刚刚从巴思韦特四周的谷底升腾,我能看得见那条银链般的河流在朝晖中熠熠闪光,然后向左一个急转弯,隐人一座紫光笼罩的山肩后面。我回头看看位于溪谷头部的那块宽广寂寥的大片褐紫色沼泽地。但我正朝着反方向跑去,跑向谷底那一块块齐整整的绿色田野,跑向那灰色石头房屋的村庄,在那儿,可以听见早晨活力的第一阵躁动;一台拖拉机爆响着发动起来,犬声狂吠要用早餐。我回到我母亲家时,浑身酸疼,但精神大振,并且已经作出了一个决定。
我不可能指望梅布尔索普改变主意,即使我找到了法律依据,与他辩争,最终,他还是会把我母亲赶出去的。那种后果对她微微平衡的心理造成的影响是难以预测的。不过,也许我可以买下这幢房子。那样,我母亲有了一个安度余生的家,对我对她都是一种安慰。
问题是我拿不出5万英镑,我虽然有大部分投资于石膏债券的1万英镑储蓄,但是,考虑到我现有住房所需支付的抵押贷款,我只能再借2万英镑,如何只花3万英镑就能买下这房子呢?
我想,只好低下我骄傲的头去求他了,我打电话到赫尔姆比山庄,约好那天晚些时候再与他见一次面,像前一天一样,我们又在书房里见面了。我把我的想法对梅布尔索普说了,愿出3万英镑买下那房子。我为我头一天临别时说的话表示抱歉,不过,梅布尔索普似乎有了和解之意;也许我的话他还是听进去了一些。
“3万5千英镑,”他说。“不能再少了。”
“一言为定,3万5千英镑,”我说着伸出手来。我希望自己能从某处搞到钱,他有气无力地握了握我的手。我想我们两人都深知我们父辈之间那牢不可破的友谊,并为让他们失望而羞愧难当,我们平静地分了手。
当我把这事告诉母亲时,她非常高兴。她坚持要我再多住几天,我答应了。在经历了过去几个星期里那紧张的奔波之后,这强迫性的休闲和改换环境对我大有好处。我尝试着抛弃对自己在德琼股份有限公司的前途的忧虑,结果大为成功,考虑那事的时间还有得是,但我无法不想凯茜。我不知道她是否会喜欢巴思韦特,真是痴人呓语!她无缘无故地为什么要考虑这个问题。我不止一次地埋怨自己,不知怎么把似乎已经开了头的一个非常有发展希望的关系搞糟了。
现在,我必须从哪儿借到2万5千英镑。应该有可能借到,非常有可能。在证券交易圈里混上一两年之后,我的薪水应该加得相当快,应该很快就能更具支付能力,只要证券协会的调查查不出什么名堂来,这一切就都会实现。
我们坐在德琼公司的会议室里,即我曾在那里受到证券协会的贝里曼先生严厉盘问的同一个会议室,擦得铮亮的红木桌子上摆着一台录音机,汉密尔顿坐在桌子的另一侧。
当他打电话叫我于星期一上午11点钟去见他时,我的恐惧感重又被唤醒了。如果调查证明我没有问题的话,那他肯定会叫我像往常一样于7点半去报到上班。
汉密尔顿举止庄重,即使在他最高兴的时候,他也沉默寡言,就是像现在这种闲聊般的谈话,他也只说了一句,“这一个星期休假过得好吧?”
他对我的含混答话根本没在意,接着说道:“你听听这些磁带。”
我完全呆住了。我试图把过去两个月里的所有通话都过滤一遍,想想哪次通话能加罪于我。因为我没有做过任何错事,所以很难想象出磁带上会录些什么内容。
汉密尔顿轻轻按下了放音键。
音量很高,卡什的声音嗡嗡作响,“关于石膏债券,你改变主意了?”
“没有,我没改变主意,”我说。听自己录在磁带上的声音,总是感觉很奇怪。听起来不像我的声音,音量稍微高了一点,而且口音比我知道的要重一些,磁带继续往下放。“但是,不知道你是否能帮我一个忙?”又是我的声音。
“没问题。”那是卡什的声音。
“要想买纽约股票交易所的股票该怎么买?”
“噢,那很容易。我可以在这儿为你开一个帐户,你需要做的就是给我们私人客户部的米里亚姆·沃尔打个电话,给我5分钟时间,我告诉她,你马上要给她打电话。”
汉密尔顿关掉了录音机,我们两个人一时谁也没有说话。
最后,我打破了冷场。“那并不能说明任何问题,”我说,但立即又后悔了,这种话听起来很像是出自罪犯之口。
汉密尔顿眉头微皱,这表明他心中也是这么想的。“这并不能结论性地说明任何问题,不能,”他说。“但是,当把这些话和证券协会正在收集的起诉卡什的证据摆到一起时,情况就不太妙了。他们听了这些话,似乎觉得卡什正在告诉你如何从某家公司为你自己的帐户购买股票,而他掌握了这家公司的内幕消息。这是收买你的客户与你做生意的典型手段,让人听上去就是那么回事。”
“噢,不是这么回事,”我反驳道。
“你们是在谈论美国石膏股票,不是吗?”
“是的。”